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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翻月光的夏天(231)

作者: 顾徕一 阅读记录

剧组张罗着开拍,把她从回忆的漩涡暂且拽出。

山脚下这场戏,是祝遥所扮的角色第一次发现老师有相亲对象后,一个人骑车跑到这,沉默的抽完半支烟,又狠狠踩熄,在茫茫的雾气里绕着山路一圈圈骑。

她要自由,也要羁绊。

祝遥的演技已彻底打通,镜头之下,她靠着机车,连睫毛上都沾着雾,带点哀伤带点倔的眼神,裹挟所有人的情绪。

接下来便是最重头的山道骑行戏。

祝遥为这部电影苦练了许久摩托,其他场景没用过替身,但曲折的山道难度太大,替身上场。

一个退役的专业女车手,跨上了祝遥的摩托。

她车技好,可从没见过K市这样的雾。

浓稠得盘踞,好似有形,一点点破碎又重组,勾勒出记忆深处最心惧的景象。

那样的恐惧侵吞人心,车速一点点慢下来。

摄像团队一直在她身后跟拍,下了山,给导演看回放。

导演摩挲着下巴的胡茬。

他为这部电影耗费太多心血,整个人已糙得没眼看。

好不容易找到这样的山与雾,骑行的感觉却差一口气。

祝遥提议:“要不我试试。”

只有她对这个角色的理解最深刻。

曲老师伸手拦了她下,温润的语调染上焦急:“不行的呀。”

导演:“肯定不行。”

祝遥骑机车到底是新手,这样的山路和迷离的夜雾,都不是她能对付的。

这时喻宜之走到漆月身边,纤手搭上漆月的肩:“她可以。”

漆月一怔。

喻宜之语调淡淡,却暗藏骄傲:“只有她可以。”

漆月低头,勾唇。

她忽然明白了喻宜之想做什么。

导演如遇救星般的看过来:“你真的行?”

漆月打扮低调,却笑得恣意:“当然。”

导演看到她眼底的光,震了震。

又见她与祝遥的身高身型都相似,叫副导:“带她去换衣服。”

祝遥在电影中的装扮,是漆月十分熟悉的那一套,松垮垮的破洞T恤加牛仔裤,简直像从她自己的衣柜里翻出来。

走出移动更衣室时,连曲老师都愣了下。

小孟看向她的眼神也变了。

山道骑行的戏份,镜头全程跟拍背影,漆月并不需要上妆,一张脸还是和在办公室一样素淡,但她望着摩托车,带着点不羁的笑意走过去,连气场都变得锐利。

跨上摩托,拍拍油箱,那神情散漫中带着绝对自信,像在跟一个亲切的旧友打招呼。

摄像往山上望了眼:“行不行?雾越来越大了。”

漆月仍是笑得疏懒,眼底却闪着灼灼的光:“在这里,没什么是我不行的。”

灯光和摄像准备时,喻宜之走到她身边。

皎皎明月当空,喻宜之叫了声:“月亮。”

便再没说下去。

那样的点到为止透着默契,几乎像弹钢琴时留下恰到好处的气口,也像山水画的留白,令所有情绪有了蔓延的天地。

喻宜之相信她。

她微微倾身,做出发动机车的准备姿势:“放心。”

夜色流淌过两人之间,像漫漫十年的时光,一切循环往复。

“只要你等在这里,无论哪次,我都会安全回来。”

她冲了出去,像刺破夜空的焰火。

山上的雾越来越大,越盘旋而上越浓,像惨白的幽灵缚住人手脚。

漆月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她对这山路太熟,机车更像她多长出的一条腿或一只手臂,眨眼的一瞬黑暗里她也并不失措,山路在她的车轮下像被驯服的蛇。

镜头在身后追随,不在她视野之内。

今夜这样的雾,令她有些恍惚,仿若回到十七岁的时候,知道漆红玉陪伴她的时日终将无多,骑着摩托绕着山路一圈一圈,整个世界渺渺无垠,只剩下她自己。

她依赖那样的雾,也畏惧那样的雾。

直到后来,后座的一轮明月驱散了黑暗,为流离的心指出归属的方向。

空气里只剩自由的声音,随夜风在耳畔猎猎作响。

她车速越来越快,摄像跟不住她,直到那团破空的焰火在镜头里变作模糊的影子。

下山时,车灯打亮山路。

大概光本身也有向光性,往喻宜之那挥洒月光的脸庞上扑。

喻宜之站在所有人靠前一步的位置,等着她。

事实上无论喻宜之站在哪里,她总能第一眼从人群间捕捉,那是每个细胞都喧嚣的本能。

导演立即看回放,激动的猛拍大腿:“绝了啊!你的背影会说话!”

灰白的山雾。黑发的少女。火红的机车。穿越在发间被车灯打亮金黄的风。

喻宜之抱着手臂站在人群间,一起望着监视器。

漆月在她身边,压低声:“这就是你想要的,对吗?”

喻宜之眸光含笑。

山道即将消失,记忆却将永存。

漆月不知道自己最恣意张扬的背影,有多值得永恒,喻宜之希望那被镜头捕捉,镌刻在光影之间从无消弭。

等到电影上映时,她会和漆月一同走入影院,不再是十多岁的年纪,座椅间没了隔两个座位的距离。

可银幕之上的山道、机车、背影,又将让电影院里泛起十几岁时渺茫的夜雾。

她在银幕之下握住漆月的手,是否便能把体温渡给那时桀骜却孤孑的少女,让那自由间多点沉甸甸的温度,不至于连灵魂都被夜风吹散,向着茫茫宇宙流离。

导演一再对漆月感叹:“真不知怎么感谢你。”

漆月吊着嘴角:“听说演员片酬都挺高的,先给我来个三千万吧。”

导演:“那不行,我这文艺片拉不到投资,所有资金全砸进电影本身,连祝遥都是友情价出演。”

“但我真的特别特别感谢你,这样吧片酬给你开高点,三十!”

漆月眉心跳了跳。

“你们剧组也太惨了吧,三十能干嘛?”

喻宜之:“能买好几盒儿童高钙奶。”

漆月笑,对导演道:“我不要片酬,能不能帮我个小忙?”

“机车借我一下,我晚一点加满油给剧组送回去。”

见识完漆月的车技后,导演知道这重要道具留给漆月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满口答应:“行。”

剧组撤退,灯光撤退。

山又变作了记忆中的苍渺一片,只被车灯打亮。

她俩的呼吸变作仅存的韵律,漆月跨在机车上叫喻宜之:“上来啊。”

喻宜之毫不犹豫的跨上去。

漆月发动机车,向着山道进发前,问一句:“害怕吗?”

喻宜之不回答,搂紧漆月的腰。

是啊,为什么从来没害怕过呢。

十七岁时她困在喻家的鸟笼,一切都是四平八稳的令人窒息,明明山路转圜、锋锐像割破宁静的刀,她从第一次跨上漆月机车后座开始,内心却始终安定。

不,不只是安定。

怀里灼灼的体温令人沉迷,坠进去,像坠入一个烟花漫空的夏夜般令人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