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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趾(17)

贺秀贺湛不愿坐马车,则与张韬一道在前头骑马。

谭今不必去京城,等新县令来上任交接之后,他就要去房陵赴任。

周翊因辅佐谭今守城有功之故,受张韬举荐表功,也跟着被授予房州市令一职,继续跟在谭今身边。

谭今带着周翊亲自前来送别,连带送了贺泰不少礼物,其中还有些金银铜钱,说得也很动情:“贺郎君与我同住竹山数载,更有患难之谊,此去京师,费钱之处必定颇多,多带一些,也能便宜行事。”

其实在竹山一战之前,两人还真没什么往来,但谭今能说出这番话,贺泰也很感动。

一行人送至郊外亭子,张韬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谭兄请回吧!”

谭今带着竹山县大小官员,朝张韬施礼:“张侯慢走,此去千里之遥,还请多加保重。”

张韬微微颔首,掉转马头,手下将领带着士兵,连同贺家人一道,浩浩荡荡,渐渐远离谭今等人的视线。

周翊见谭今久久未动,打趣道:“使君莫不是想跟着上京?”

谭今扶正头冠,白他一眼:“我只是在替贺郎君的前程担心。”

周翊:“我倒觉得,使君前程,更令人担忧。”

谭今一愣:“为何?”

周翊:“司马匀是走了,但房州大小官吏,可是一个没动,那些人早已形成利益同盟,使君骤然插入其中,岂不如同外人一般,若想有所作为,恐怕还有许多事要做。”

谭今垮了脸:“哎,你这么一说也是,我还不如当回我的竹山县令算了!”

周翊笑道:“辞官一身轻,届时就半点烦心事也没了。”

谭今冷哼一声,甩袖就走:“我要是辞了官,看你还上哪儿找个像我这么胸怀博大,海纳百川,处处容忍你言语无礼的上官!”

真没见过这么自己夸自己的,周翊差点喷笑。

……

这次杨家奉命上京陛见,去的不止一个杨钧,还有杨钧的堂兄杨浩,据说年轻有为,精明能干,是杨家下一任的家主。

杨家有自己的马车随同上京,但杨钧却没有与他们一起,反倒过来和贺家人同行。

“为什么是杨浩去陛见?留下来帮忙的明明是你。”马车内,贺融道,“若你想陛见,我可以请张侯出面,向陛下陈情,陛下若知你才是当初留守的杨家人,想必也更乐意见你。”

杨钧苦笑:“不必了,我知你心意,但如果这么做,我从此在杨家,就只能被孤立了。”

贺融冷笑:“当初谁也不知道留城是否有命在,他们既然想要富贵,就该亲自犯险,让你去冒险,自己却捡现成的果实,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处?”

杨钧心头微暖,旁人都以为贺融少年老成,加上腿脚不便,性情有些沉默,杨钧与他相处日久,自然知道贺三郎并非如此,不过外冷内热,容易为人误解罢了。

他笑道:“说到底,无非他们觉得我不是杨家人,身上没有杨家血脉,我也已经习惯了。这些年我为杨家赚了不少钱,杨家给我庇护,让我立足,这份恩德我已经还了,真正待我有恩的是父亲,我只是不希望父亲为难。倒是你们……父亲在京城为我租下一座宅第,我特地让他选一间大些的宅院,若到了京城,陛下没有赐宅,你就与贺郎君他们先到我那里去落脚吧。”

杨钧考虑得很周全,这些事情没有与贺融说,就已经安排好了。

外面不时有风进来,春日的风并不萧瑟刮脸,相反还伴着若有似无的草木香气。

车帘子随着马车颠簸震动,时而被风吹开半面。

贺融看见两旁萋萋新绿,柳上春归,也看见了天阔云高,飞雁掠虹。

他摩挲着身边竹杖,笑了笑:“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长安,天下之脊,中原龙首。

万里行路,始于足下。

……

十多日的旅程,舟马劳顿,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

江天映日,千树葱茏,碧瓦浮光,明宫绕云。

街衢巷陌,物华琳琅,人相笑语,接踵摩肩。

这就是长安。

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梦中想象再多,也描绘不出长安的雄伟。

不同于竹山那等小县城,哪怕是房州治所之房陵,也无法与这座城池相提并论。

鼻间飘过隐隐香风,视线所及,俱是鳞比栉次,高墙青砖。

就连寻常百姓身上穿的衣裳,言谈举止,似乎都比房州人来得精致斯文。

当年离京时,贺僖贺湛等,正是五六岁堪堪懂事的年纪,如贺穆贺秀,也已成为挺拔少年,长安于他们心中,留下了一个模糊巍峨的印象。

这个印象支撑着他们度过了十一载的流放岁月,也承载了他们曾经的美好印记,然而当他们再次回来,所有人发现,这个地方,比他们回忆里的还要美。

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美。

贺穆几个不由红了眼眶。

“父亲,我们为什么不能跟着张侯他们进去?”年仅十二岁的贺熙不解道,离京那年,他仅仅周岁,这些年都在竹山长大,京城对他而言,同样只是一个充满新鲜感的地方。

朝廷大军归朝,且是大胜而归,宗正寺会有专门的迎接仪式,张韬带着士兵先入城,贺家并杨家的马车则由宗正寺指派的一名官员带路,从另外一个门入内。

贺泰道:“只有皇帝祭祀天地,大军出战或凯旋,方可由明德门进出,我们要走的是延平门。”

这些常识,已经牢牢铭刻在他的脑海,贺泰几乎想也不用想就能解答,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令他五味杂陈,酸涩满怀。

马车入城,在宽敞平坦的青石板上辘辘驶过。

杨钧等人与贺家道别之后,马车分道扬镳,杨家在京城有宅子有分铺,无须旁人担心。

“前方就是西市,长安有东西两市,其中又以西市最多奇物,商人自西域带来的香料玛瑙,没有你买不到,只有你想不到的,所以又被称为‘金市’。”

贺熙好奇:“那有吃的吗?”

贺泰笑道:“自然有,杏仁糕端出来之后,用刚热好的槐花蜜淋上去,那香气在铺子外头都能闻见。还有鲜笋汤,这个时节的春笋最是鲜嫩,切好之后放在用猪骨头和鸡骨头熬出来的高汤里涮一涮,脆而入味,口齿留香。”

不由自主地,但凡看见一丁点熟悉景物,他就忍不住指点起来,说完又失笑:“瞧我,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些食肆说不定早就易主了!”

袁氏在一旁没有言语,默默伤感。她能当鲁王侧妃,虽非名门世族出身,必然也是良家女,未出嫁前,西市同样是常逛常玩的地儿,如今望去,繁华如故,人却不是那些人了。

贺熙没有长辈那么多的感怀,他只听得口水都快下来了:“那我们住在哪儿,离西市近吗?父亲,我以后能不能出门去西市逛?”

贺泰还未回答,马车就已经停下。

“贺郎君,到了。”带路的官员在外头道。

众人下了马车,贺泰先时还不敢确认,待真正站在那座熟悉的宅第面前,不由彻底愣住,小心翼翼询问:“黄主簿,这是我们要落脚的地方,莫不是走错了?”

挂着“鲁王府”的匾额,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摘了,但这两扇大门,门口石狮子,乃至周围街景,贺泰又怎么会不认得?

黄主簿笑道:“没错,就是这儿,里头已经着人打扫过了,贺郎君里边请。”

十一年前他还未当官,对于贺泰,黄主簿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先时上面让他来办这桩差事的时候,他还为难了许久,不知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贺泰。

太热情当然不行,对方现在虽然进了京,却还是庶民;太疏离肯定也不行,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哪天心血来潮就恢复鲁王的爵位,毕竟不仅赐原鲁王宅给贺泰居住,还让宗正寺的人出面接待,似乎表明皇帝并没有放弃长子。

黄主簿引着贺家人入内,状若无意道:“这宅子,一直没有人住过。”

贺泰有些高兴,忍不住试探:“我们如今毕竟只是庶民,住在这儿会不会不妥?”

黄主簿:“贺郎君放心,一切都是上边吩咐的,我如何敢擅自做主?”

这说明让他们住在这里,起码是经过皇帝首肯的,但皇帝暂时还没有恢复他爵位的打算。

贺泰:“那陛下……可有说何时召见我?”

黄主簿摇摇头。

贺泰难掩失望之色。

这座宅子本就是众人住惯了的,根本无需黄主簿介绍,他也没有继续留下讨人嫌,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宗正寺很周到,不单派人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了,连带被褥也都铺上了,只是没有粗使丫鬟,也没有任何食物,一切都得自己动手,好在灶房里有柴禾,还有些白米,文姜与贺松马上生火做饭,为众人准备午餐。

长途跋涉,所有人都疲困交加,贺歆在母亲宋氏怀里早就睡得天昏地暗,贺泰见状道:“既然还是回到这里,就按照从前的屋子来住吧。”

袁氏道:“郎主,七郎离京时才刚满周岁,如今业已十一,从前在竹山,房子狭小,迫不得已,才与二郎同住一室,如今却不好再烦扰他二哥的,不如让他单独住一个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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