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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金鸾(147)

作者: 青草糕 阅读记录

一鞭,一鞭,再一鞭。

奚旷闭上眼,双臂抵在南官帽椅两侧扶手上,竟似要睡去了一般,破空的风声、入肉的鞭声、亲卫的呼吸声,以及凄厉不绝的嘶吼声,都无法将他唤醒。

“我说,我都说!”郑有钧到底是个文官,终于招架不住,哆嗦着嘴唇叫道。

麻鞭停了。

奚旷睁开眼,手指轻抬,行刑的亲卫便退居一边。

郑有钧艰难地咽了一口血沫,道:“是陛下让微臣守在殿下身边,监视殿下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常,及时禀报。”

奚旷闻言,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讥笑:“这些话何不早点说呢,郑大人?也免去一身皮肉之苦。”

“但是,但是!”郑有钧奋力抬起头,争辩道,“桑姬有孕一事,确实是微臣向陛下飞鸽禀报,但微臣收到的旨意,只有打掉桑姬的孩子!绝对不包括掳走桑姬!微臣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消失!”

奚旷摇头哂笑,连话都懒得再说,直接一个眼神,亲卫便再次执鞭上前。

“微臣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绝没有再隐瞒的了!”郑有钧崩溃喊道,“殿下明察啊殿下!”

旁边的亲卫恶狠狠地说:“你当我们是傻子不成?若无人里应外合,怎么会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府,再带着那么大个人逃走?”

“可是微臣着实不知——”

奚旷按着桌案,缓缓起身,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这么孤身走了出去。

“殿下——”郑有钧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昏暗的廊道中,奋力挣扎着,想要求得他回头,好好听一听自己所言,然而换来的,却只有绑在四肢上更紧实的绳索,和落在身上更痛楚的鞭子。

……

奚旷在多景台酩酊大醉。

桑湄的房间依旧是那一副半废墟的样子,也无人打扫,奚旷就席地坐在破碎焦黑的兔毛毯子上,倚着床沿,没日没夜地喝酒。

酒坛子空了,就丢在一边,再喊人搬来。

日升月落,整座屋子里,都弥漫着浓重的酒气。

他醉得狠了,便倒头睡去,睡醒后,有时是白天,有时是黑夜,他便伏在冰冷的床褥上,脸颊贴着那片干涸的血迹,睁着眼,无声流泪。

待到浑身已僵硬酸痛,他便勉强起身,提着酒坛,一边仰头灌酒,一边在屋内乱转,企图捕捉一点她生活过的完好痕迹。

等到再一次醉了,他便重新倒回床边,沉沉睡去。

王府里的库存酒本就不多,下人们不得不再到外面去买。有亲卫担心宁王殿下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向朱策询问,朱策也只能揉了揉脸,说:“没法劝。”

只能等他自己走出来。

这几日,朱策虽也见缝插针地补了些觉,但心里终究有些挥之不去的疲倦。他没有成家,但设身处地地想想,倘若因为自己的不察与纵容,明知是虎,却偏要养虎在后院,导致失了自己的亲生孩子,那也一定痛苦万分。

“那属下查到的楚瑟消息,还要报吗?”亲卫问。

朱策:“查到什么了?”

“那楚瑟说好查也好查,说难查也难查,好查的是她从小在戏班长大,戏班众人对她都熟悉得很,难查的是,与她最亲近的那些个人,与她一起脱离了戏班,去往长安了。正好是在殿下动身去长安后的第六日,他们也去了长安。”

“也去了长安?”

“正是。”亲卫道,“那戏班如今的班主芙珠姑娘说,她与楚瑟姑娘早有不和,她想留在通宁,可楚瑟却非要去长安发展。”

“有多久了?”

“芙珠姑娘并不知楚瑟姑娘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想法,只记得两人第一次为此吵架,是在两个月之前。”

“两个月之前……”朱策沉吟。

本来觉得,楚瑟去长安有些可疑,但两个月之前,殿下他们才刚来通宁,就算幕后有人图谋,也不至于埋这么早的线。

“等殿下醒了再说罢。”朱策道。

奚旷在多景台大醉了三天三夜,最后一日,他满身酒气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众人还以为他有事要交代,却见他拂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扶着栏杆,踉踉跄跄地下了楼,往望山小院走去。

望山小院里,两个婢女正在扫地,见他来了,慌忙拜道:“殿下。”

奚旷看也没看她们,摇摇晃晃地站到了窗前。

窗台上摆着一瓶水培的花枝,窗扉大开,虞春娘正埋头安安静静地填涂着红色的消寒梅花图,仿佛并没有发现一窗之隔大的对面站了个人,也没有闻到那满身难闻的酒气。

婢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在朱策及时出现,站在院门口朝她俩招了招手。她们连忙奔过去,小声道:“朱大人,殿下他……”

“下去罢,你们不必待着。”朱策道。

有个婢女还有点不放心:“可是殿下一个人……”

春夫人神志不清,殿下又喝了那么多酒,于情于理,都不该让他们两个单独待在一起。

“桑姬不在,殿下也只能看着春夫人,聊以慰藉。”朱策低声说,“咱们就别插手了。”

两个婢女讷讷应下。

朱策把院门关上了。

奚旷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虞春娘涂画,见她一直没有要理人的样子,便自己推门走了进来。

酒气逼近,虞春娘终于皱了皱鼻子,停笔抬眼,看向奚旷。

他双颊热红,唇色却惨白。

他慢慢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将额头靠在她的膝上,喃喃道:“母亲。”

虞春娘手里的笔掉在了画纸上,晕开一大片色彩。

“她怀了我的孩子……可是我却没有发现……”奚旷哽咽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他双臂垂在身侧,拳头握紧,滚热的泪水洇透了虞春娘的裙面。

“我明知郑有钧有问题,却刚愎自用,放任他在王府行动,只为了降低那人对我的戒心……我后悔了,母亲……”他山一样的脊背塌陷下去,在她的身前轻轻地抽搐着,“她已有孕两月有余,我知道她恨我,她也曾经想要放弃这个孩子……可她最后还是留下了……但是,但是……”

他无法再说下去,喉咙里发出动物哀鸣般的痛苦咽泣。

虞春娘沉默着伸出手,俯下身,轻轻拢住他的肩膀,缓慢而轻柔地拍着。

就像是拍孩子哄睡一样。

“母亲。”他仰起头来,紧紧抓住她的手,声音战栗,“你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恨我?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不会做……”

他乞求地看着她,盼望她能说出点儿什么来,可虞春娘只是紧紧闭着嘴唇,目光慈悲温柔。

“是我太慢了……”咸涩的泪水滑过唇畔,他垂下头,自言自语道,“我总想着,时间还长,还来得及,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成事……我曾经在心里发誓,终有一日,要给母亲正名,要给她皇后之位,可是我却忘了,人算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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