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178)
一股难言的锥心之痛弥散开来,他情不自禁地抓紧了胸口。
当初桑湄给了她整整一沓消寒图,她画得又慢,从春天画到了冬天,都没能画完。
虞春娘听见响动,抬起了头。
“奶娘。”奚旷唤了一声,手臂从胸前垂落。
虞春娘静静地看着他,目露疑惑。
“太子谋逆被废,陛下召我入长安。”他也不在乎她听不听得懂,只是继续陈述着,“陛下还要求带上您一起,所以,明日我们便要启程,前往长安了。冬天路上冷,您若是有什么不适,就及时说。”
“长安……”虞春娘重复了一遍。
“对,长安。”奚旷道,“进了长安,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您还得入宫去见一见陛下……记得他吗?您曾经见过的……罢了,也没必要想起来。”
房中烧着银丝炭,温暖如春,但奚旷却越站越凉,再也待不下去,匆匆道:“那我先走了。”
虞春娘目送着他离开,他关门的时候太过用力,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浮尘,在阳光下闪现了一瞬,又随着房门的闭合,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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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湄坐在小镇街边的台阶上,等着路人光顾她的生意。
她面前摆了一只竹篮,篮子里是一些削好的木牌,牌子上刻了一些祝词,诸如“出入平安”“寿比南山”“财运亨通”“心心相印”之类,凿了洞,穿了丝线,还用便宜的颜料涂了底色和字。平心而论,这木牌做得着实粗糙,唯一可圈可点的,大约也只有上面的字形还不错。
她在这儿坐了一上午了,只卖出去一个。
不过,反正她也不是真的以此谋生,并不在乎。
她搓了搓手,下意识对着冻得泛红的手哈气,结果一口气哈在了头巾里,她才想起来,自己为了遮掩容貌,正裹着头巾呢。
好在正值冬天,大街上裹得比她更严实的比比皆是,她也不显得突兀。
她正百无聊赖地观察地上的蚂蚁,两道影子在她面前停住。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个随从,笑了笑:“两位大哥,买福牌吗?新年了,买一个回家挂着罢。”
随从们嗯了一声,蹲下身开始挑挑拣拣。
“孟大人言,陛下传旨,召宁王入长安。”
桑湄挑了挑眉。
太子被废的消息,她前两日便听说了,满城都传疯了,街头巷尾都在热议太子谋逆一案。
至于这召见宁王,到底是只有朝臣才知道的事,传得慢了些,她今日才晓得。
“没召陈王?”
“暂时没有。”
“有意思。”桑湄沉吟片刻,“不过这也不是我们能操控的事情,让舅舅随机应变即可。”
两个随从挑拣了一会儿,选了两个福牌,往篮子里丢了两枚铜钱,便走了。
桑湄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听了不少当地百姓的闲聊,从天气聊到土地,从生意聊到钱庄,什么都有。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提起篮子,往镇郊的方向走去。
等她回到山坡上的木屋时,天也差不多快黑了。
她把刚才在路上买回来的肉包子放进锅里,重新蒸热,然后又炒了一盘野菜,坐在饭桌前慢悠悠地吃了起来。吃完了,洗完锅碗,倒扣下去沥水。
她如今做这些家务活,已经熟练无比。甚至连娇生惯养的手指头上,都磨出薄茧来了。
她眯了眯眼,对着烛光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头,满意地笑了。
她果真没有看错人,奚旷确实已经有这个本事,在长安城中搅弄风云了。
也亏得她激了这么一下,否则以他的性子,定是要万事周全后才肯动手,那她得等到什么时候?再在宁王府待下去,都要长霉了。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这样的长安盛景,她也想亲眼见识一番啊。
作者有话说:
*出自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第82章
奚旷带着虞春娘抵达长安的时候,皇帝对奚曜的判决也定了下来。
私采铁矿、私铸武器、豢养私兵,乃至于亲手弑父,无论哪一条,都足够要了奚曜的脑袋,但也许是看在父子一场的份上,又或许是念在发妻的情分上,奚存最终放了他一条生路,只把他贬为了庶人,流放到三千里外的密鲁勃,终生不得离开。据说,那密鲁勃是西北极为苦寒之地,夏日飞沙,冬日大雪,连绿草都没有几根,流窜在那里的,多是亡命之徒。至于其余党羽,革职的革职,抄家的抄家。
太子谋逆对皇帝的打击太大,自此之后,他当真一病不起。
一辆马车将奚旷与虞春娘接到了太极宫前,奚旷扶着头戴纱笠的虞春娘,搜了身,确认身上无兵器后,才跨进了太极宫的门槛。
尤荃引着二人来到奚存榻前,又安静退下,留下三人相处的空间。
“儿臣参见父皇。”奚旷跪下,淡淡地道。
奚存坐在床上,盯了他的长子片刻,道:“太子被废,你有什么想法?”
“儿臣没什么想法。”奚旷道,“父皇处置得对。”
“哦,你竟不觉得,朕罚他罚得太轻了吗?”
弑君之人,居然还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奚旷掀起眼皮,瞥了奚存一眼:“父皇是怕儿臣得意。”
奚存默了默,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让朕看看你母亲。”
奚旷起身,把虞春娘头上的纱笠摘了下来。
奚存静静地望着她,虞春娘则有些紧张地往奚旷身后躲了躲。
“你把你母亲照顾得很好。比朕上次见到她,好似胖了一点儿。”奚存伸出手,“来,春娘,过来。”
虞春娘捏住了奚旷的衣角,有些畏惧地看着他。
奚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必害怕。”
虞春娘这才咬着嘴唇,挪到了龙床前。
奚存牵住她的手,细细摩挲了一会儿,方抬头道:“还是不认得朕,是吗?”
虞春娘不吭声,想把手抽出来,奚存却牵得更紧了,微笑道:“无妨,想来你一开始也不认得旷儿,相处久了,自然就认得了。”
奚旷眼神倏地一厉。
“旷儿啊。”奚存难得这样和蔼可亲地叫他,“朕如今,是再不敢相信身边的人了,唯有你母亲这般纯善的心性,才能让朕稍感安慰。你日后也要忙起来,恐无暇分神照顾,便让她留在朕这儿,就当作个伴罢。”
奚旷沉默。
“不愿意吗?有什么不愿意的呢?皇宫里的人,难道不比你府上的人更妥帖?”
“父皇何必用母亲来要挟儿臣。”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一个桑姬,已然足够了。”
“你到现在,还觉得是朕的错?”
“儿臣不敢。”
“你宠着她,朕本来也不会去管。就如那卫国公,也有个南邬宠姬,似乎还是你那桑姬的妹妹,别看人家成日里花天酒地,实则最拎得清!他府上女人那么多,何曾闹出来过什么子嗣之乱?”奚存摇了摇头,“你下去罢,朕看你压根就没反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