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54)
八年前的蝗灾,她还记得。
可八年前自己究竟做过些什么事,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根本不记得这么一位老人,也早已淡忘了为树立贤名、与太子一较高下时的所作所为。
“这里没有什么公主。”她说,“你该跪的,只有宁王殿下一人。”
老人却没有其他反应,只是凝视着她,良久,说了一句:“公主受累了。”
桑湄一怔。
“这样冷的天,宁王殿下不为公主备一只手炉吗?”老人看着她泛红的指尖,道,“再难的关也捱过来了,若是因为这点小事,落下病根,公主往后,可怎么办呢?”
桑湄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为什么,为什么穿着朴素单袄的明明是他,被冷硬的大地冻得双腿发抖的也是他,可他看着她,却还会觉得她过得不好呢?
“我还活着,你们就不想说点什么吗?”她几乎是恍惚着问道。
“公主还活着,草民还有何话可说呢?”老人仰望着她,竟咧嘴笑了笑,“说句不该说的,他们都死了,公主还活着,这才说明上天有眼。北炎军入城,不曾烧杀抢掠,也不曾刻意为难,除了管控严格些,我们这些人,过得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城中曾有流言,说公主殉了国,那时草民就想,公主怎能如此糊涂——”
“桑姬。”奚旷的声音从车厢里冷冷传来,“你是打算让本王在这里看你叙旧?”
桑湄转头看向奚旷,奚旷顿时一停。
阳光照射下,她下巴上摇摇欲坠的一滴泪珠,清晰可见。
“别说了。”她匆匆朝老人道,“我如今无权让您起身,天寒地冻,您自己保重。”
说罢,她便草草抹了把脸,重新提裙进了车厢。
两名护卫把老人从路中央架回了路边,马车重新启程,桑湄回过头,只能看到老人跪在地上,朝前行的车辆俯身下拜,口里高喊道:“恭送宁王殿下!”
她抿了抿唇,直过身子,两行热泪无声无息地滚了下去。
“别杀他。”她说。
奚旷瞧着她:“本王杀你的亲手足时,也没见你这样。”
“因为殿下的目的达到了。”桑湄双目平视,语气平稳,唯有轻轻眨动的眼睫,和胸前洇湿的痕迹,才能暴露出她的波动心绪。
“杀我亲人,除了让我恐惧愤怒,并不能叫我伤心,因为我并不记得他们,他们看上去也并不爱我。”桑湄一字一句道,“殿下觉得失望,特意叫了我这位平乐妹妹上车来,将我的身世讲给我听。好叫我知道,我曾经是何等尊荣,何等受人拥戴。而紧接着,却让我以这幅模样上街,向全天下宣告,如今再没有什么清鸾公主,只有殿下的桑姬。百姓若怨我,会令我齿冷,百姓不怨我,会令我煎熬。怎么算,都是殿下赢了。”
奚旷抬手,虚虚鼓了两下掌。
“现在知道,为什么只有她才有那样的待遇了吗?”奚旷看向平乐,叹了口气,“若你这位姐姐不曾失忆,恐怕会让本王更加头疼啊。”
平乐把腰躬得更深了。
奚旷伸出手,一拉,车帘的系带便松了下去。
车厢里顿时昏暗了大半。
“时候不早了,回宫。”
-
平乐被重新送回去,与皇室女眷们关押在一起,等候发落。
奚旷则带着桑湄回了晖玉殿。
下车时,秋穗早早等在了一边,见到桑湄红肿的双眼和脸上的血痕,心里便是一凉:“桑姬……”
桑湄深深看了她一眼:“怎么,你不是我的贴身侍女吗?不该喊我公主吗?”
秋穗呆住。
桑湄不再理她,往殿内走去。
秋穗慌忙追上去:“桑姬何出此言?”
殿里烧着暖和的炭,摆好了满桌的午膳,奚旷解了外袍,在桌边坐下,眄了一眼径直往内寝而去的桑湄,道:“你最好去看着你家主子,今日早晨,刚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恐怕心情不会太好。”
秋穗脸色大变,急急奔了过去。
……
直到奚旷用完了午膳,也没见两人从内寝出来。
他步至门口,重重纱帘之后,隐约透出几句秋穗的哭腔:“已死之人……不想勾起公主的伤心事……事到如今,死得好……奴婢可全都记得,太子他……”
“殿下。”
奚旷抬眼,看到朱策站在大殿的门槛外,朝他行礼:“张重行来了,要给殿下换药。”
奚旷抬手在雕花的木柱上敲了两下:“故事讲完没有?本王要换药了。”
过了一会儿,秋穗红着眼出来了,低声说了句:“桑姬嫌脏,要沐浴,奴婢去备汤。”
奚旷掀帘进去,桑湄正木着一张脸,坐在炭盆边取暖。
他三步并作两步疾冲上去,一把抓过她的手:“丢魂了?手指头都快被烧掉了!”
桑湄垂眼,把手抽了出来,放在膝盖上。
奚旷还想再斥几句,但朱策已经带着张重行进来了,他便一撩袍,在凳子上坐下了。
张重行把医箱放在桌上,一边取药,一边忍不住多看了桑湄两眼。
如今谁都知道南邬皇室已经伏诛,看这清鸾公主满身沾血的样子,恐怕精神不是太好。
他腹诽几句,不再多管闲事,转头去检查奚旷的伤势。
伤口养护得很好,正在按正常速度愈合。结果奚旷冷不丁来了一句:“秋穗可有告诉过你,刺杀本王的卫城司,乃是南邬太子麾属?”
张重行手一抖。
桑湄抬起头:“什么?”
奚旷便知道,有些事情,秋穗并没有告诉她。她如今失了忆,能及时消化和南邬皇室的这段关系已经不易,若是再牵扯出一段复杂的恩怨情仇,秋穗一个外人讲不清楚,她自己就更不可能理清楚。
秋穗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纠葛,便把主动权交到他手上,绝不多说一个字。
“你合该感谢本王不株连,否则,南邬太子行刺本王,你论理也该处斩。”
“哦。”桑湄面无表情,“谢殿下不杀之恩,那殿下又该怎么感谢我安抚南邬百姓之情呢?”
张重行重重咳了一声,给奚旷包好了绷带,作揖告退。
“本王不会亏待你。”奚旷道,“还有你的那些姐妹和庶母,不必担心会受磋磨。既然连朱策都开口求了情,那本王也得给朱策一个面子。”
桑湄冷笑:“怎么,现在不给她们‘优待’了?”
“本王不傻,你们同出于南邬,若只是她们受磋磨,你却在本王府上吃香喝辣,到时候受弹劾的只会是本王。”奚旷道,“放她们自由是不可能,但发配到一些侯门高户里,本王还是可以做到的。”
桑湄:“说到底,不还是伺候人?”
“不然呢?”奚旷看着她,“当公主时不必伺候人,可现在不是公主了。为她们争取个可靠门府,已经是极限。在宫里娇生惯养,你真放她们自由,她们活得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