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87)
路上遇到了两三个做杂役的下人,见了她们连忙行礼,桑湄从他们那儿要了两把剪子,让他们都下去了。
后花园里,春水叠皱,绿意盎然,若有若无的梅香浮动在鼻尖,静谧又闲适。
“奶娘现在为什么都不说话了?”桑湄仰着头,寻找适合插瓶的梅枝。
虞春娘握着剪刀,低头看着上面锋利的刀尖,讷讷道:“他们……不让我说。”
“他们?”桑湄眯了眯眼,“不让你说什么?”
虞春娘又不说话了,低头玩着剪刀尖尖。
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不让你提旷儿了吗?”桑湄问。
虞春娘一震,抬起头,困惑道:“你怎么知道?”
“猜也能猜到。”
虞春娘黯然地说:“他们说,旷儿死了,让我不要再找,不要再提……免得惊扰亡魂。”
桑湄默了默,却点了点头:“和死了也差不多。这么想也挺好。”
“你当初……你也骗我。”虞春娘说着,眼里不由泛起泪花,“你骗我,来了就可以找到旷儿……”
“不骗你,你会和我们一起来吗?”桑湄问她,“留在那里,只会死掉。你是想死在那里,去见你的旷儿鬼魂?”
“不许你这样说!”虞春娘提高了嗓门,“我不相信……”
“当初骗你,是为了救你。可如今都安全了,我们再瞒着你旷儿的死讯,有什么好处呢?”桑湄往前走了几步,抬起胳膊,剪下了一支小臂长的浅粉梅花。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虞春娘喃喃着,“你们都觉得我傻,都觉得我好骗,可我再也不想被骗了……”
桑湄长叹一口气,道:“人活着,总得往前看。奶娘,咱们还是剪花枝罢。”
虞春娘却道:“我早就想问……你们都说我是你的奶娘,可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记得?”
桑湄扶额:“奶娘,您不记得的事情还少吗?除了一个旷儿,您还记得什么?您就只记得一个旷儿了。”
虞春娘又黯然垂下眼睛。
“要不您还是和我讲讲旷儿罢。别人不许你说,但你可以说给我听。不过,也只能说给我听。”桑湄伸出手,把那支梅花塞到了虞春娘的手中。
虞春娘看着手里的梅花有点发愣。
半晌,才看向桑湄:“你叫什么名字?”
桑湄失笑:“奶娘,您又忘了。我叫桑湄。”
“哦,桑湄。你多大了?”
“二十二了,奶娘,不小了。”
虞春娘想了半天,才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对,对,确实不小了……我生旷儿的时候,我才……嗯……”她又扳着指头开始算,结果一只手剪刀,一只手梅花,根本没有多余的手指,可把她急坏了。
桑湄无奈,把剪刀拿了,虞春娘这才扳完了手指,露出一点快乐的笑意:“我十七岁的时候,生的旷儿。大家都说,他长得像我,不像他爹……”
说完,虞春娘愣住了。
桑湄:“然后呢?”
虞春娘:“然后,然后……”
她脸色倏地苍白,浑身颤抖,连手里的梅枝都握不稳了,簌簌飘了好些花瓣,落在了她的鞋边。
“他长得像我,不像他爹……”虞春娘重复着,蹲下身,满头冷汗,不住地敲着自己的脑袋,惶急不安地念叨,“他爹……他爹……他爹是谁……我不知道他爹是谁……”
“奶娘,奶娘!”桑湄一把按下她的拳头,拥住了她的肩膀,“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虞春娘伏在桑湄怀里,瑟瑟发抖,眼角泛红。
桑湄一言不发,只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慰小孩儿一样安慰她。
良久,虞春娘才呆呆地问:“你的孩子,会有爹吗?”
桑湄万万没想到她会拐到这上面来,怔了怔才道:“……我没有孩子。”
“你总会有的。”虞春娘呆呆地说,“和你一起骗我的那个男人,会是你孩子的爹吗?”
桑湄:“……不。”
“你和他不是夫妻吗?”
桑湄:“……不是。”
“哦……”虞春娘有些困惑,难以理解,“那为什么他也喊我奶娘?”
桑湄垂眸,想了想,淡淡一笑:“可能只是因为,对他来说,这个称呼最顺口罢。”
奚旷走进望山小院的时候,桑湄和虞春娘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用午膳。
石桌四四方方,并不大,刚好够四个人坐下来打一副牙牌,或者是两个人面对面用饭。因此当看到奚旷的时候,桑湄便皱了皱眉。
“殿下。”门口的婢女朝他行礼。
“本王还未用膳,你们倒先吃上了。”他的眼神拂过窗台上摆放的鲜妍梅瓶,“早上去了花园?”
虞春娘默默地吃饭,只有桑湄能回答他:“是,妾身与奶娘各插了一瓶。”
奚旷点点头,朝石桌走来。
桑湄很想说这桌子已经摆满,添不了菜了,但虞春娘毕竟是奚旷的母亲,人家母子想吃顿饭,她也不好置喙什么。
“你们都下去罢。”她对婢女们说。
婢女们给奚旷拿来一副新的碗筷,便安静退下了。
院中只剩下他们三个。
“殿下来得晚了,妾身与奶娘都已经吃了一半了。要不妾身去喊厨房再给殿下做一点儿罢?”桑湄阴阳怪气地说。
“不必,够了。”奚旷撩袍坐下。
旁边多了个人,奶娘也只是瞥了一眼,再没什么别的反应。
她仿佛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口味爱好,一直在夹她面前的两道菜,奚旷把盘子调了个位置,她依然只夹离自己近的那两道菜,远一点儿的就不夹。
奚旷没有说话,给她舀了半碗汤,放在她的手边。
桑湄忽地冷笑一声,搁下碗筷:“我吃饱了。”
人家在这里大献孝心,她掺和什么?她不过就是个打掩护的工具人罢了。
她离席走到窗台边,去拨弄瓶子里的插花。
“今天早上,有劳你了。奶娘自己不爱走动,若你有空,便多带她出去走走。”奚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要带她去王府外面走走,你答不答应?”桑湄面无表情地问。
“……这恐怕不行。”
“那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桑湄一用力,一朵浅红的梅花便被她掐了下来。
花瓣在指间被□□,黏腻的花汁染红了指腹,像被稀释过的鲜血。
“奚旷,你要知道,我没有义务照顾她。我之所以做这些事,不是因为你,只是因为我无聊,要找人解闷——更何况,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可怜她。”
奚旷没有回答。
虞春娘终于咽下了碗中最后一粒米,放下筷子,端起手边奚旷盛好的半碗汤,慢慢凑到了嘴边。
她喝得很迟缓,很安静,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很优雅。
“真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思。”桑湄把碾碎的花瓣丢在墙根,也不在乎虞春娘在不在听、又听不听得懂,直截了当道,“她这辈子什么都没了,只记得一个旷儿,现在你告诉她旷儿也死了,你让她怎么活?每天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度日,难道她就会觉得幸福?我看她在来的路上比在这儿可开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