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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将行(63)

作者: 十七场风 阅读记录

一行青雁自南往北惊掠而去。

枯叶翻飞落在脚边。

赵安邈背靠雕花石柱,昂着首,轻蔑笑道:“我此生人情血债无数,若要清算,先生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

赵安邈这一生,荣宠满身,手握大权,为达目的,她可以牺牲无辜百姓,也可以背叛自己的母国。她杀人无数,无论是借刀杀人,还是幕后指挥,手中染过太多鲜血。在她眼中,人命不过草芥,这样的人,又怎会为几桩不知姓名的血债感到愧疚。

林霰苍白的面目仿佛附着一层细碎寒霜。

凛冽的寒风刮过他的皮囊,刀削斧刻般,将他眼中茫茫一片白雪染成了漫天血色。

“冤有头,债有主。”林霰的目光缓慢飘远,他凝视着空气中捉摸不住的尘埃,忽然逃避般闭上了眼睛,“公主既然要论先来后到,那林某请问,公主这些年恶事做尽,午夜梦回,也从未问心有愧吗?”

赵安邈一甩长袖:“我为何要心存愧疚?世道糜烂至此,非我一人之功。大历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是干干净净,那些平庸百姓又有几人心无贪欲?即便是父皇,他的皇位如何得来,他又是如何对待帮他夺得王位的有功之臣,桩桩件件,人性丑恶如斯,你们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

“这便是公主所言,要让所有人都尝一遍公主曾经所受之苦楚吗?”

“没错!”赵安邈愤恨难当,“世道欺我辱我,天地间从没有公平可言!”

“所以公主要将一人之痛,变为万民之痛,要将世间女子都变成公主这般模样吗?”林霰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赵安邈面前,“让那些无辜女子,尝尽屈辱,再像公主一样,用怨愤回报这个世间,是这样吗?”

赵安邈仰起头,瞪视着林霰,她眼睛里是熊熊怒火,这把火由屈辱点就,在心原尘上不息燃烧了十年之久。正是这把火,将赵安邈一步步推入深渊,让她痛,也让她强,让她丧失理智,也让她泯灭人性。

赵安邈笃定道:“没有人能经受得住那样的屈辱,也没有人,能在受过那样的屈辱过后,不憎恶这个世间。”

林霰微微歪起头,万千情绪皆在这一句话里。

他说:“公主又错了。”

赵安邈被林霰的目光锁住,竟觉难以呼吸。

似乎有来自北方的风吹过鬓边,林霰静静感受着十年如一日的寒凉,在一声声压抑至极的呜咽中,冷静质问道:“公主是如何从那场劫难中活下来,如何才有的今天,都忘了吗?”

一股无形的压力扼住了赵安邈的脖颈,那一瞬间,她的眼前闪过许多不堪入目的画面。她嗅到了血气,指尖触及到冰冷的雪,她听到了自己孱弱的呼救声,也看到了那个不顾一切挡在她面前的人。

赵安邈头上的簪子毫无征兆的从发间坠落下来。

“啪”地一声,尖利的顶端刺中了她的心脏。

赵安邈所有的气焰尽数消失,她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脚后跟抵在石柱上,冰冷的石头硌着她的后背,她仓惶地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那双略显熟悉的眼睛。

“你……”赵安邈声音颤抖,“你是谁?”

“公主想起来了。”林霰勾动唇角,俯身捡起赵安邈掉落的簪子,“公主还能说自己问心无愧吗?”

林霰想帮赵安邈将簪子戴好,手刚抬起来,便被赵安邈狠狠一推。

赵安邈弓着腰背,撕心裂肺地喊:“我问你是谁!”

林霰的动作停在那里,他一点点收拢掌心,任簪子上锋利的棱角刺破他的皮肉。

“债主啊。”林霰轻轻咳着,也笑着,垂散在肩上的发被他拨到身后,他挑起一点眼尾,冷白面色形如地狱来索命的鬼怪,“我替戚庭晔、替林雪吟、替命丧溯望原的靖北军亡魂,向公主讨份迟到十年的血债。”

“林雪吟”三个字让赵安邈如遭雷殛。

“你……你是……”赵安邈猛地跌坐在地,脸色顷刻间煞白一片,“庭、庭……”

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林霰幽幽道:“安邈,你还能问心无愧吗?”

一行泪顺着赵安邈的面颊流落下来。

她再也没有半点嚣张模样,比之昨日在朝堂之上当众失势还要狼狈。

赵安邈畏惧地躲避着林霰的眼睛,却被林霰掐着脖子抬起头。

她只好闭上眼睛,双手虚握住林霰的手腕:“对不起……对不起……”

冷,是赵安邈仅剩的知觉。

她被冰到般打了个抖,眼泪顺着下颌滴在林霰手上。

赵安邈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上的温度竟然可以冷成这样,好像林霰这个人,从骨子里就都是冰冷的。

可她明明记得,这双手曾给她送过饴糖,也曾帮她点过宫灯。

在她不被皇上留意的那些年里,在她被其他皇子公主欺负的时候,这双手不止一次的解救过她。

可是她又做了什么呢?

她做了什么……

当年回讫兵变入侵溯望原的消息甫一传入长陵,赵安邈便私自离开了皇城。长陵宫中的老人都知道,十年前赵安邈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但没有人知道赵安邈真的到过溯望原。

彼时溯望原已经尸横遍野,赵安邈抵达溯望原战场时,回讫部族的主力正在清点伤亡人数。

突然出现的赵安邈无疑成为回讫新的追击目标,一个十几岁的妙龄少女,大历的公主,得到她,便能令大历再蒙一层羞。

赵安邈带去的侍卫为了保护她,在逃亡路上全部被回讫诛杀。

溯望原上许多避难坑洞,赵安邈拼尽最后一口气躲了进去,回讫士兵的脚步犹未散去,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回头却对上坑洞内十数双眼睛。

她吓得几乎要惊声尖叫,身后却袭来一双温热的手。

赵安邈撞进柔软的怀抱中,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令她安定。

“嘘——”

有人在耳边安抚,唤她的名字:“安邈,安静。”

赵安邈惊喜地看着来人:“林姨!”

她一头扑进林雪吟怀里,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呜呜地哭起来。

林雪吟,靖北王戚时靖的妻子,戚庭晔与戚庭霜的母亲。

她多年跟随戚时靖出入溯望原战场,与士兵同吃同睡,披挂上阵,从不退却。

林雪吟身上套着松垮的甲胄,脸上有脏污,神情也有些疲惫。

她摸摸赵安邈的脸,擦掉她的眼泪,说道:“好了,不哭了。告诉林姨,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安邈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在宫中听说回讫入侵溯望原,我担心靖北军和庭晔哥的安全……”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僵硬的环顾一圈,心脏砰砰地跳:“林姨,王爷和庭晔哥呢……”

林雪吟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怆如凄美的星,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悲伤,只说:“乖孩子,林姨会送你回家。”

林雪吟是个美人,多年战场磨砺,让她更加坚韧。

赵安邈从林雪吟的话中得到了一个不愿面对的答案,她没有经历过战场,不懂战场的残酷,直到看到重伤的戚庭霜才有了一些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