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眼(3)
尕张坐在旁边刷手机,萧侃咬着包子探头去看,噗嗤笑起来。
尕张愣了愣。
因为这条新闻的标题是——
魔鬼城失联驴友确认遇难,闯禁者应认清血的代价
虽说敦煌四周都是沙漠,没水、没人、没活物,驴友遇难算不上新鲜事,可正常姑娘看到这种新闻,怎么着也会有点害怕吧。
“你笑什么?”
“你瞧。”萧侃摸了一把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新闻配图。
那是遇难者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男人的面部打了马赛克,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一条灰色运动裤,黑色登山靴和白色棒球帽形成鲜明对比。
尕张不明所以。
“这人的帽子和我一样,我和他是情侣款!”萧侃弹了一下帽舌,骄傲地昂起下巴。
“……”
“失联十三天,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只剩内裤与袜子……”她继续念叨新闻,对着打码的尸体照片大口朵颐,“尕叔,你说他衣服去哪了?”
尕张摇头,尕张不想知道。
死人没衣服稀奇吗?
她才稀奇!
萧侃意兴阑珊地扁扁嘴,自顾地吃包子了。
整个鬼市安静下来,尕张掏出一根兰州,夜风中的老榆树扑簌簌地作响,一只黑壳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在冻硬的地面爬行,枯水期的尾声,河水逐渐充盈。
极其微弱的一声「啪」。
虫子跳了下去。
香烟的星火忽明忽灭,尕张低头抽完最后一口,刚要掐烟,一阵影就投了下来,他客套道:“随便看,东西都好滴很。”
影子没有回应,只在摊前停了几秒,便转向隔壁。
尕张用手肘顶了萧侃一把,酸溜溜地叫她:“来生意了。”
包子还有半个,她懒得费口舌,大方地一挥手,“全场一百,概不退换。”
“全都一百?”
回应冷锐而苍茫,夹在森森的夜风中,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萧侃和尕张都忍不住抬起头来。
稀薄的光照见一双黑色的登山靴,两侧的磨损仿佛经历了一段不知多远的旅途。
鬼市的灯火向来晦暗,为的是让顾客稀里糊涂地看,稀里糊涂地买。即便如此,萧侃也清楚地看见他手腕上带着一块复杂的石英表,还有……灰色的运动裤、红色的羽绒服、白色的棒球帽。
尕张,也看见了。
他食指一抖,烟头掉下来,在棉毯上燎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暗火闪了一圈,随即灭了。
“全都一百?”
那声音又在昏黑中响起。
萧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羊肉和面皮在胃里剧烈翻腾,冷汗涔涔而出。倒是一旁的燕山月全程游离,头也不抬地抛出一个字,“是。”
得到肯定,影子俯身而下,冷白的指尖一一掠过摊子上的物件,最后稍稍停驻,丢下一张红色的钞票。
不问来源,不问真假,即买即走。
比萧侃还懂鬼市的规矩。
比鬼市还像鬼。
仿佛隔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冷风将红色的钞票卷到半空中,萧侃恍惚回神。
“他、他拿了什么?”
燕山月向来不问世事,萧侃问的是尕张。
后者打了个激灵,迷迷瞪瞪地扫了一眼她的摊子,似乎什么都没少,又似乎少了点什么,“像是一块布?”他也不是很确定。
萧侃如梦初醒。
“我给你的布呢?”
这一次她问的是燕山月。
而燕山月后知后觉地抬头,很明显,萧侃给她的东西,她并没有收好,不知何时落在了摊子上。尕张也想起有那么回事,他当时瞥了一眼,见那块布窝成一团,又脏又破,还以为是擦车用的呢。
结果并不是。
萧侃的表情在瞬间变样,阴沉沉地压着。
尕张头一次见她这样,心里一阵发憷,却又忍不住好奇,“那块布到底是什么?”
“那是我刚从瓜州收的一块绢画残片,题记上写着天福四年,我那块是文殊菩萨,另一半是弥勒和普贤,在大英博物馆里藏着。”
她飞快地扒拉摊子上的东西,这些破烂玩意都是她临时淘来的,没一个值钱货。
唯有那一样!
绢布干涩易脆,横竖都是单丝,用笔纤细精巧,施重彩而不浓艳,是典型的五代人物画,所以她才肯出五万块把它买下。
尕张一直以来的疑惑再次呼之欲出,明明是个牙商,为什么要在这里停留,不是为了买卖货物,难道是为了打听消息?
她该不会是真要做死人的买卖吧。
但他根本来不及问。
因为萧侃已经清点完毕,确认绢画是真的丢了。
“那个鬼……”她摘下帽子脱口而出,又觉得十二分晦气,“人去哪了!”
尕张伸手指了个方向,可哪里还有一丁点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却飞快地、精准地,买走了萧侃的心头肉。
她连摊子都顾不上收,撒腿朝前奔去,浓黑的夜像三危山上汩汩而出的大泉眼,咕咚一声,就将她的身影吞了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尕张忽然觉得,萧侃应该很长时间都不会来鬼市了。
第3章 规矩
part3
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被鹰啄瞎了眼。
萧侃一口气追出去三四公里路,敦煌城不大,她沿着党河向南,已经快到七里镇了,成片的露营基地在这个时节鲜有人烟,空荡荡的连一片鬼影都没有。
不对,别说是穿红衣服的鬼,连路边夜摊的红色招牌都被她一一掀翻。
凛冽的空气中,她撑着膝盖大口喘息,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是人,就要抓到人,是鬼,就要挖出坟。
可惜她一样都没捞着。
“操。”
这是近一个月来,萧侃第一次爆粗口。
吉普车的马达声轰鸣而至,燕山月收完摊子才开车赶来,来的是不早也不晚,卡着萧侃的体力极限。
早了,她还没追够,晚了,她就该着凉了。
热汗经不起冷风,萧侃烦躁地抓了一把吹乱的头发,拉开车门坐进去。
燕山月安安静静地开车,一句话也不说,沉默的气氛只维持了三秒,萧侃还是炸了。
“你说晦气不晦气,大晚上撞上个鬼东西,飞的比沙子还快!”
“赵河远那家伙是大方还是抠门,赏金那么多,定金却给这么少,还不够咱俩吃肉呢。”
“西瓜没捞到,芝麻先丢了一把,我买主都找好了,就等你修完出手,现在好了,吃草吧!”
……
车子一路向前,骂声一路向后。
燕山月依旧不作声,萧侃倒也习惯了,做搭档嘛,第一是互补,第二是包容。所以即便赔了五万块,她也没冲燕山月发火。
胳膊肘要向内拐,脾气要冲外人发。
彻底发泄完毕,她嗓子干得发痒,扭过身子去后排找水,座椅上堆得乱七八糟,冲锋衣裹着防风帽,水壶装在医药箱里,还有萧侃的爱马仕铂金包——压在一摞旧佛经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