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眼(65)
窦万章乐了。
这南边来的人,可真心急。
“我看到了一个男人!哈哈哈!”
“他在屋里藏了个男人?”满仓也跟着哈哈大笑。
关于案子的具体情况,窦万章知道的并不多,余下的内容本就是零碎的回忆,没头没尾,没有任何意义。
生哥默默喝下一杯酒,冷不丁说:“要是能找到那幅壁画,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
满桌的欢笑静了下来。
“那壁画很值钱?”有个人木讷地问。
生哥朝他们凑近,压低声音道:“我认识一个大老板,最爱收集古董字画,几个月前刚买下一只瓷瓶子,你们猜猜多少钱?”
“五万?”
满仓鼓起勇气报价。
他之所以说五万,是方才听生哥说,那五个莎莎在南边能卖五万块。
“是一千万!”
生哥一拍桌子,所有人目瞪口呆,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隔了半晌,不知是谁冒出一句,“我滴娘咧……”
他们这辈子也没想过,「万」字前头,居然能是个「千」啊!
满仓舌头打颤,拉住窦万章问:“叔、叔,那壁画是不是还在沙漠里?”
“是、是……”
反正警察是没有找到的。
“那咱们去找啊!”
满仓说出一桌人的心声,“叔,你对千佛洞一带那么熟,等找到壁画,生哥再帮咱们卖出去,这辈子……不,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用愁了!”
齐刷刷的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窦万章却犹豫了。
“应该不能吧……”
“有啥不能的?”
“这……”
窦万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只知道沙卫死了,壁画失踪了,这事还是他有一年在外打工,遇到一个敦煌的熟人告诉他的。
那人说:“千佛洞里有成千上万的菩萨,谁偷了里面东西,是要得报应的。”
敦煌人没有不信千佛洞的,窦万章也一样。
更何况,他已经打算金盘洗手了。
“世上哪有菩萨!”满仓急了,“真有菩萨显灵,沙卫的事怎么会牵扯到你?你在千佛洞瞎老奉实、挣死八活地干了十年,最后有个啥?你都没得过好报,还怕得报应?”
窦万章怔住了。
他下意识想起那位老僧说过的话。
可转念一想。
千佛洞里有那么多白桦树,树上有无数双眼睛,还不是眼睁睁看着沙卫盗走壁画?
佛只会看见朝他烧香磕头的人,却看不见穷困潦倒,掏不起香油钱的人。
等他赚到钱,再去供奉多多的香油,买上成筐的果子,佛一样会宽宥他,就像《得眼林》里画的那样——
五百个强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最后依旧成了五百罗汉。
他这辈子,但凡日子过得去,从不做昧良心的事,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他放下包袱后,日子反而好过起来。
他马上会有一个孙子,将来会有两个孙子、三个孙子……难道他家祖祖辈辈都不能过上好日子,不能像生哥那样身穿皮夹克、怀揣大哥大吗?
酒劲上头,他红着双眼望向生哥。
生哥说:“叔,咱们要不要去找壁画?”
窦万章咬牙:“我干!”
第46章 挖眼
&t46
离开千佛洞的头几年,窦万章时常做梦,梦到自己在崖壁的长廊上一圈圈徘徊,每一个洞窟的位置他都烂熟于心。
最南边的是131窟,开凿最密集的是285窟周围,一共有四层洞窟。而465窟是整个千佛洞所有留存壁画的洞窟中,最北的那一个。
每一次巡逻,只要走到465,就代表今天的工作结束了。
相同又熟悉的路线,他走了十年,唯独最后一年,最后一天,最后一晚。
他打开窟门。
一切化为泡影。
在梦里,他总是被最后一幕惊醒,赤裸的墙壁上,泥土混合着麦秸,像针一样刺痛他的双眼。
把《得眼林》找回来!
这个念头也像一根麦草,从他心底扎了出来。
相隔十年,他重新回到敦煌。
说实话,变化挺大的。
时间跨过千禧年,一切被按下了快进键,九层楼前铺起平整的水泥砖,老旧的夯土宿舍成了院史陈列馆的一部分,研究员们搬进城里的家属院,坐班车上下班。
葡萄架被砍了,果园也不见踪影。
只有成片的白桦树林,在深秋时节,睁着一只只黑色的眼睛。
十月底本是旺季的尾声,但参观的游客比他以往一年见得还要多,他戴着帽子围巾,先跟着游客逛了两圈,尔后去见了一个从前认识的门卫。
直到傍晚,窦万章才回到城里的小旅店,把打听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沙卫被警察押着去取壁画,最后死在魔鬼城里面。所以我猜,他可能是把壁画埋进了魔鬼城。”
敦煌的魔鬼城指的是玉门关外的一片雅丹群,从东到西有二十五公里长,距离敦煌城有一百六十多公里,沿途不是戈壁就是荒漠,极少有人涉足。
据说今年有个旅游集团出资,正在修玉门关通往魔鬼城的公路,之后要在里面开发景点。
他们现在还有机会。
“那咱们还不赶紧去?!”满仓急不可待,恨不能连夜出发。
“是啊,这种事宜早不宜迟。”其他人附和道。
当时的窦万章在想一个问题。既然沙卫带警察去了魔鬼城,那么即便他死了,警察怎么没在魔鬼城掘地三尺挖出壁画呢?
难道壁画不在那里?
可是不在那里又能在哪里?
他很快打消这个念头,不管如何,先看看再说。
第二天,他们开始准备一应的工具,包括水粮、帐篷,以及御寒的被褥,打算在魔鬼城里待上十天半个月。
那时的窦万章死活不会想到,这一趟「先看看」会让所有人丧命,而他自己也因此失去了双眼。
进入魔鬼城的第七天。
他们如同蚂蚁搬家,在庞大的雅丹群中一寸一寸地寻找蛛丝马迹,一个平常的沙窝都能被他们挖出两米深的大坑。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人心一天比一天涣散。
从一开始的踌躇满志到渐渐丧失耐心。
满仓头一个憋不住,趁着进城买补给,扛回一箱白酒。
关于生平最后一次见到的天空,窦万章记忆深刻。
那晚是初一,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也变得晦暗不明,西北的夜黑得干干脆脆,不留任何光亮。
他们的帐篷扎在魔鬼城深处,这一片的雅丹是长垄形的,垄岗与沟槽相间排列,足足有上百道,夜风从沟槽中吹过,发出长短不一的呼号。
宛如女人的哭声,又似孩童的惨叫。
四五个帐篷扎在垄岗的背风处,十来个男人围着一小团鲜红的火焰,在有限的温度范围内,他们人挨着人,酒挨着酒。
火光照亮他们的半张脸颊,将另一半留在黑夜。
风吹得急促,声音愈发瘆人。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光听见鬼叫,也不见鬼出来,算个甚魔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