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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孙(6)

不知不觉又走了几十里,天门已经远远的看不见了。我不想给赤松子惹麻烦,就说牵牛我们分别吧,囡囡乖,跟爸爸走。

女儿其实早就哭累睡着了,一头倒在牵牛怀里。牵牛看了看我,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来的时候还挑着他的扁担,于是把两个孩子一边一个的放好,挑起来,一颤一颤的。

我瞧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一种极度的疲惫,也许,真的应该歇一歇了。

“娘子,你会去嫁给那个什么冰夷吗?”突然,牵牛扭过头来,看定了我,两眼通红。

冰凉的天风掠过我鬓边。“我不会去从极渊的。”我微微的笑着。很多年以前,我就说过,再也不去从极渊了。我手心里扣着那一块箭头,只等着牵牛带了孩子放心离开。

这一次我不会稀里糊涂的死都死不利落。

可是牵牛放下了扁担,迎着我奔过来。

“娘子,你看这个!”他手里挥舞着一块黑黑沉沉的东西。我看了一会儿才明白,竟然是巫罗的牛皮。

“娘子,我们有这个!”牵牛抓住了我的手,“这个东西可以带着人飞,比你的羽衣还要好,真的我试过的。我们披了它,一起逃跑吧!”

我瞪大了眼睛。

“一起跑吧,—— 只要你愿意?”

他殷切的盯着我。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的脸涨的通红,那只粗糙的手也在发抖。这样的勇气,只在当年初见,他窃我的羽衣时拿出来过。我几乎哭笑不得,不敢相信,这就是牵牛,我那个木讷老实的农夫,一起生活了这些年有了两个小孩的丈夫?

他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从来也没有想到,他对我的不舍,会到这个地步。那一刻,我几乎就要答应他了。

可是我最后还是说:“不要,牵牛。”

我真的累了,牵牛,你好好带着我们的孩子。石箭头打着转,把手心的肉刺的钻心疼,它足够锋利,可以在牵牛和孩子们离开后,结束我落寞无聊的生命。

牵牛走了。我看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逐渐变成莽莽天宇中的一个小点,然后连这个点也都朦胧不清。这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冰凉。天风在我的长袍里扑腾,我冷的没有知觉,同时耳中嗡嗡作响,仿佛千军万马在遥远的大地上奔跑。

开始,我以为这是幻觉,一个垂死的人——或者说垂死的天孙,自然而然会产生的幻觉。

然而没有多久,我就清醒了。这是真的是真的。

我拼尽了毕生的力气大声叫喊:“牵牛,快跑,快跑啊——”

牵牛听得见吗?

视觉模糊了。

冲天的波浪席卷了莽莽苍穹,涛声震荡如雷,有如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无尽洪荒,再度降临三界。那洪水转瞬到了眼前,是清澈极的,也是冷极寒极的。浪花溅到我的衣袖上,竟然是一粒粒银色的冰霰,锋利如刀。

牵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洪水里了。

我无助的嘶喊着,也不知自己在叫些什么。

洪水从我身边冲刷过去,我湿透了,如同一块冻结的石雕,矗立。

浪尖上立着一个黑衣的天将,指挥着滔滔风浪。不假思索的,我抛出了手中的那个冷硬的箭头。

那人捂着胸口从浪上跌了下来。第一次出手,准头这样好。

他拼命的翻滚着,在浪花中挣扎,沉浮。丝丝缕缕的红,在白花花的波涛中蔓延,仿佛霞光映在极地的雪峰上,清艳无比。

而洪水果然渐渐驯服下来。

忽然一种极度的恐惧攫住了我,我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我的羽衣再次飞翔,托着我在洪水上方寻寻觅觅。水面的寒气压得我难以喘息。终于我用冻僵的手指抓住那一袭黑色大氅,拖到一角露出的岩石上。

帽子落了下来,露出那一张苍白的脸,因为失血,虚弱不堪。

“你是冰夷。”我低声说。

他默然。

我能够说什么,指责他为虎作伥,谋害我的家人么,还是向他道歉,因为我反过来也杀害了他?这是冰夷,是冰夷。是我记忆中存留最久远的一个名字。我只见过他一面,但是毕生的悲苦和幻想都和他有关。如今我终于再次看见了他。这时我听见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些东西,片片的破碎了。他的手紧紧扣在胸前,仍然禁不住心血如涌泉般流淌。我把手按了过去,想为他止血。

他的血居然是温热的。

“对不起,天孙。”他说,“我一时冲动,劈开了从极渊,放出这些水来。我以为没有牵牛,就可以留住你。”

你留我何用,总不会是因为王母的旨意?我想用嘴角牵出一个冷笑,却又笑不出来。

我也只是说:“冰夷。对不起。”

“从极渊——已经不存在了。可是,我见到了冰壁上的人影,”他的声音渐渐如游丝一般细弱,承不住我逐渐下坠的心,“那是你。”

我默然。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早已陈述过这个结局。

“是你,天孙。”

他的手在我的掌心中颤抖着。我的意识渐渐如止水,只听见自己喃喃的说:“太晚了,太晚了。”早就已经太晚,当他把箭头还给我时就已经太晚,当我从十二楼头飞落时就已太晚。

“是太晚了。冰壁上的人影注定了是你。”他叹息着,“可是也注定了我会与你错过。”

是前缘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注定了我的飘零。

洪水失去了主宰,渐渐的平息,收敛,聚成一线。然则覆水难收,从北荒奔腾而出的冰河,是再也不能回到那神秘而哀伤的深渊里去了。从此在这莽莽的天界中漂流,如穹庐中一道永不磨灭的伤痕。冰夷的眼光从我的瞳孔中离开,散漫的洒落在那条银色的河流上。那是他作为河神,留下的最后足迹。

冰河上升起茫茫大雾,遮住了我们的身影。他抬起手,穿过我的漫漫长发。我发现缠绕在他冷硬的手指上的头发,变成了银白色。

“来世,如果可以,我会循着这条天河,到西海来找你。”

牵牛死里逃生。巫罗留下的牛皮保护了他和两个孩子。可是冰夷留下的这条无尽河流,隔断了去路。成为我和他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牵牛站在对岸,殷殷的望着我,肩上挑着一根扁担,一儿一女。

我淡然的说,你还是回去吧,就当我死了,回去好好的种田,养孩子。我没有骗他,在这场洪荒中,死去的人是我。虽然天孙是在巫罗的药香中长大,可是她的魂灵终究也会枯萎。

牵牛不肯,执拗的守在天河对岸,年复一年。我泪落阑珊,白发如雨飞扬。

还是赤松子看不过去,就去跟西王母说。后来日子长了,牵牛的执着打动了越来越多的神仙。他在那里守着,成为了天界的一景。连云华夫人都忍不住去提议了。

祖母终于说,弄几只喜鹊来,每年一天,搭座桥让他们夫妻见见面好了。

我去谢恩的时候,大家都围上来,恭喜我。我客气的敷衍着。

可是祖母并不是那么容易开恩的,她同时又数落了我一边,说天界从来没有出过我这样胡闹的天孙,一定要好好惩戒以儆效尤。北荒的从极渊没有了,她命人把玄室里我用过的织机重新搬出来,命令我从此守在寒冷的天河边上,用天河水织布,除了与牵牛见面的时候之外,永远不准停下来,直到把天河水织完为止。

“那个冰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自作主张,弄了洪水出来,”云华夫人抱怨着,“如今天上白白的多了一条河,冻也冻死人了。判他一个永世轮回不可超生,真是便宜了他。”

用天河水织布,她们以为我在乎这种惩罚。其实我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舀一瓢寒冷如冰的水,纺成细滑的线,亮亮的。织成细密的布匹,映着天河淡淡的水光,从织布机上流淌下来,再流回天河里面,融入莽莽波涛,簌然无影无踪。我知道,把天河水织完,是没有那一天的。天孙的生命是永恒的,那么这种徒劳的操作也就成为永恒。织女在天河边的守候也成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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