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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不夜(出书版)(34)

话已说到这份上,冯觉非心满意足,便称告辞。杨楝与郑半山俱含笑起身,将他送至亭外,望着他步履轻捷地消失于莽林之间。

杨楝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从袖中摸出那只珐琅盒子,朝郑半山亮了一下。

郑半山道:“是有一件事情,当年我和余无闻曾约定,要等殿下年满二十岁时,才能郑重地告诉你。如今形势有变,余兄是等不及了。好在殿下已经足够大了。”

杨楝低头笑了一下,余无闻和郑半山都是亦师亦友的长辈,性情却大不相类。郑半山久居深宫,一贯隐忍冲和,虽位高声重却若隐匿无形;余无闻叱咤潦海,长年雷厉风行,虽远隔千里却声犹在耳——他漂泊海岛不能登陆,还要派一个弟子到京城来守着,生怕自己久居帝都,耽于安乐,便迷了本性。

“郑先生要说的事情,”他缓缓道,“和先父有关吧?”

“确是太子的事。”郑半山道,“殿下,想听吗?”

杨楝沉默了。

“余先生是怕我再次和徐氏联姻,一生依附忠靖府。他真是多虑了。”他说,“不论是为什么,我都不会再做徐家女婿,他大可放心。所以,如果郑先生觉得还可以等等,那就不用急着告诉我。”

郑半山遂不再说下去。从十四岁之后,杨楝的心思变得深不可测,远超他和余无闻的预料。他或者早就听到过什么,毕竟谁也不知流言会从宫闱的那个角落里沉渣泛起。或者他仅凭借猜测,就已经能够了解全部真相。此时他既然不想谈这个事情,何妨再缓缓,毕竟并不是一件能够轻松说起的往事。

郑半山想了想,转而道:“照如今这情形,徐家的婚事确实阻碍重重。且不说别的——皇后将琴小姐赐给殿下的那天晚上,据说徐三小姐发了脾气。殿下……”

提起那晚的事情,杨楝迅速侧过脸看着亭子外面,似乎有些尴尬。郑半山见状叹道:“殿下向皇后索要琴小姐,莫非正是打的这个主意?”

杨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必定要如此吗?”郑半山皱眉道。

“总算把她捏在手里,不用再悬心了。”杨楝弯着眼睛笑道,“如此大好机会,我岂能放过?”

“殿下有没有想过……”郑半山忽然停住了——这算不算有违伦常呢?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杨楝的笑容并不从容,半明半晦地似有狰狞之意,令他暗暗叹息:为逞一时意气做出这样的事,不知他将来会不会后悔。

“先生不用为她担心。”杨楝微讽道,“她如今是笼子里的金丝雀,我何必要跟一只雀儿过不去?”

郑半山不太习惯这样的杨楝,不免有些恼怒,便道:“这雀儿生病了,你知道不?”

“知道,程宁派来送书的人和我提过。”杨楝道,“说她偶感风寒,我叫他们好生照料着,想来已经病愈——先生如何得知,去看过她吗?”

“我是想去看看,却被你的人拦下了。”郑半山道。

觉出其中有异,杨楝吃了一惊。

“我还是听坤宁宫的曹典籍说起的。”郑半山冷冷道,“因皇后赏赐下一些东西,琴小姐却称病不能谢恩,所以几位女官领了懿旨前去探病。据曹典籍讲,琴小姐自那晚之后便一病不起,情形很是不妙。”

总不会是因为……杨楝想起琴太微满面泪痕的模样,一时怔忡,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我听说此事,想去看看,你的管家娘子却说琴小姐病已见好,而且内宅姬妾不宜见人——如此我也无法了。”郑半山道,“这还是月初的事,如今竟不知如何了。”

“是陈烟萝?”杨楝思索道。

“不是她还有谁?”郑半山还想再催促杨楝几句,却见他面色僵冷,只是低头向前走去,一个字也不想再说。

正午的日光穿过林杪,斑斑驳驳地落在杨楝身上,随着衣袂摆动而闪烁不定,如这少年琢磨不透的心思。郑半山心中再次泛起隐忧。当时他听说杨楝纳了琴太微,只觉匪夷所思。琴灵宪的事情始终是杨楝的心病。如今琴太微到了他跟前,只怕这心病更不能消解,只会愈演愈烈。但他除了观望,又能若何?

徵王府众人只知杨楝回府的日子是六月十三。可是六月十一,杨楝忽然出现在清馥殿廊檐下,上上下下都被闹了个措手不及。杨楝将众人扫视一圈,发现琴太微不曾列于其中,心知自己这回马枪多半是杀对了。等程宁回了几句话,他便先问起琴太微的状况来。陈烟萝遂引了他去后院探看病人。清馥殿仅有两进院落,杨楝自己住了前院。因王妃位虚,后院的正房便一直空着,几位侧室各分一间厢房居住。

琴太微被安置在东边一间阴暗的耳房里。杨楝一见,先自皱起了眉头。陈烟萝见状,只得道:“本来是让她和林夫人一起住在东厢的。只是她病得太久,怕给旁人过了病气,所以暂时挪到这里来了。”

杨楝也不说什么,撩开帐子,见琴太微埋在一堆揉皱的被褥之间,轻薄淡白有如一缕幽魂,唯有两颧染着奇异的红色。她听见有人来,抬起眼皮茫然地瞧着。似乎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他是谁,忽然一咬嘴唇侧过脸去。杨楝放下帐子,默了一会儿,扭头看见医婆陆氏正跪在旁边,便索了药方来查看。

只是些寻常方剂,虽不算高明也无甚大错,对付小小一桩风寒也尽够了,怎会拖成病入膏肓?陆氏战战兢兢地垂了头,只说琴娘子先天不足兼之情绪内结故而药石之效甚微云云。杨楝捉过琴太微的手腕,细细摸着她的脉门,试了半天,忽然觉得其中有异。

众人都知道徵王通晓医术,府中供奉的医婆乃至外头延请的太医,但有诊治不尽心尽力的,很难不被他觉察。陆氏见他提前回来,早就吓破了胆子,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杨楝狐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缩在一旁那两个服侍琴太微的小宫人,心中纳罕:“难道她根本没吃过药?”

他想起了什么,心中一凉,立刻扳过了她的脸仔细端详。她虽然气若游丝不出一语,盯着他的眼神却十分警觉,这不像是一心求死的人吧……他用手指理了理她的头发,转头对程宁说:“拿担架来,把琴娘子抬到虚白室去——此地阴暗潮湿,怎么能养病?”

虚白室却在一水对岸蓬莱山上。因清馥殿房舍狭小,庭院鄙陋,太后便在蓬莱山上择了两处别致的馆阁,供杨楝读书休憩之用。虚白室是一处临水的别馆,恰在天籁阁下方,两处有攀山游廊相连,四周林木丰茂,篁竹影动。杨楝爱其清幽,便做了一处小书房,偶尔也过个夜,所以一应床帐陈设都是现成的。这样的地方让给一个小妾养病,倒令众人都暗暗吃惊。不一会儿就有担架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将琴太微抬下,用被子裹得密不透风。琴太微只剩一口气吊着,一通折腾差点晕死。杨楝又密嘱陈烟萝等人一路跟着送到岛上,不可有一点闪失。

俟他们都走了,杨楝在床边坐下,探身寻找,果然从小被子下面摸出一只白瓷小水盂来,里面尚有残留的褐色药汁。原来她当真不肯吃药,全都悄悄倒在了水盂里。杨楝仔细闻了一下药汁,辨出其中并不只有方子上那些药材,心中大震。他沉思了一会儿,先回书房另写了一个药方,嘱咐人立刻煎了。又着人唤了程宁回来,交代了一番,命他拘住那个医婆秘密拷问。然后才来得及坐下喝了一盏茶,又换了衣裳,慢慢往虚白室去。

小小的别馆里站了一地的人。原来琴太微初入徵王府,众人只道她是犯了忌讳才被勉强纳下,洞房时就跟徵王闹得不欢而散,虽是淑妃表妹,似乎除了坤宁宫也不见有人来探问,倒听说太后十分不喜。凡此种种缘故,众人都不愿搭理她。如今徵王忽然为她大动干戈,倒像当真看重似的,一时间谁敢怠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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