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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江南(3)

不过二十年前,九嶷族被夔王武襄征服之后,云梦成为夔国的领土,那些绿野、法术的传奇都成为了谣传的谬论。作为被征服的部落,他们被理所当然的视作落后的蛮族。大量的族人死于战争和战后的饥荒。绿野失去了,香草荒芜了,剩下的族人每每背井离乡。像很多边荒地区来到城市的“蛮夷”一样,在夔人的冷眼和恶意之中惨淡死去。

“难道说,所谓九嶷人的灵力,是真是存在的?”公子清任紧追不舍的问道。

“那是真实的。”

清任回过头去找寻说话的人,冷不防和他对了一个正脸,顿时尴尬无比。

那不是别人,正是路过的大祭司扶苏。

清任只得搭讪着笑了笑,旋即走开。然而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九嶷人死了。公子清任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

扶苏没有注意到清任的离去。他俯下身查看尸身,老乞丐的前额,有着九嶷的标记。

很多九嶷人都会有一点点灵力,受过专门训练的人则会更多,他们当中的最优秀的,成为九嶷祭坛的守护者。守护者,就要肩负着维系族人命脉的使命。那就叫做司命。扶苏看见老丐发际处那道淡蓝色的新月,颜色很浅很暗,或者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多少力量,或者因为被二十年来乱世的风尘所掩去,和扶苏自己一样…… 等大祭司扶苏匆匆的赶到王宫里的时候,风波已经平息过去了。他想了想,决定不再去见湘夫人。但是长久以来,每逢出了紧急事情,湘夫人必然预知他的到来而等着他。想来想去,他记起王宫的后花园里有一条秘密的水渠,与神殿后的水池是相通的。于是他遣走随从,独自向那边过去。

然而他看见湘夫人捧着一只水罐,静静的矗立在水渠边的芦苇丛中。

扶苏望着她纯白素净的衣裙,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幽叹。湘夫人回过头来看见了他,伸出手指,示意跟她过去。

在夔后的居所——苍梧苑的后面,有一处小小的亭台。台上生长着从遥远的九嶷山移至过来的纤弱植物。

“只有用澧泉的水灌溉,江南的白芷才能在郢都的土地上生长。”湘夫人把水罐中的甘泉缓缓注入紫色的土壤之中,“然而即便如此,它也无法开出最美丽的花朵。”

几粒青白色的惨淡的白芷花,垂挂在细瘦的草叶尖儿上,摇摇欲坠。

“苟延残喘的花朵,就像失去了灵魂一样。”

扶苏木然不语,悄悄的窥视着湘夫人的脸。连日的疲劳使得她也憔悴了几分,绝美的容颜掩映在白芷丛中,平添出一分凄厉来。

“跟我去见夔王吧。”湘夫人道。

二 乱离

由于夔王久病,往昔热闹非凡的寝宫丹枫殿里面,已经很久都没有欢声笑语传出来。只有那个傻孩子濂宁,一看见大祭司那张生冷的面容,就呵呵的笑了起来。扶苏习惯性的抚了抚濂宁圆圆的脑门,濂宁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伸手去扯扶苏手里的白芷花。

湘夫人唤过嬷嬷,把濂宁抱了出去。濂宁一生下来就像一个怪物。头颅圆滚滚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已经十岁了,还像婴孩一般人事不知。濂宁是个傻孩子,对此他的母亲湘夫人早就心知肚明,习以为常。

金壁辉煌九重帷薄之后,夔王武襄像一座山一样沉睡着。这个曾经血洗中原,叱诧风云的英雄人物,如今悄无生气的躲在寝宫深处。谁都可以致他死命。

扶苏对武襄毫无兴趣。他转过身来,看见湘夫人倚在窗下调弄鹦鹉,眼睛却瞟向远处的晴岚阁。晴岚阁是夔王寝宫丹枫殿的配殿,一向是武襄寻欢作乐的地方,如今也寂寞得厉害。阁顶上那个秀美的妇人,穿着华贵无伦的绣金衣袍,懒懒的晒着太阳,依然是那种面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样子。

湘夫人冷冷道:“说起来,贞节也是一个女人用来引诱的资本呢。”

扶苏知道她说的是息夫人妫。息妫原来是息王的爱妻。息国被夔国吞并之后,息妫就被抢过来,作了武襄的侍妾。武襄很喜欢息妫,息妫也为武襄生下了公子清任。但是二十多年来,息夫人竟然哑了似的从不肯讲一句话,甚至连一个微笑也没有流露过。人们暗地里都说,息夫人被迫失节,心里是很苦的。她并不关心自己的孩子清任。公子清任长到四岁,还像自己母亲一样,一句话也不会说。直到湘夫人嫁给了武襄王,亲自管教公子清任,才慢慢的把他从孤独自闭中引导出来。

但奇怪的是,不开口的息夫人却一直是武襄最宠爱的妃子,连大权在握的王后湘夫人也不可比拟。扶苏心里暗暗叹息,都是一样的命运,却不肯彼此相容。难道明慧如湘夫人,也不能摆脱世俗女子的嫉妒心?

廊下,濂宁正在和婢女们嬉闹,荷荷的叫嚷着。扶苏看了一眼他满身的泥水,默默摇头。

“身为九嶷的大司命,你居然不能为我找回王的灵魂!”

尖利刺耳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扶苏缓缓的抬起头,看见湘夫人的脸上,骤然换上了那种铁一般冰冷严厉的表情,一如她在朝堂上,夔王身后的珠帘里面,出言训斥那些王公大臣一样。

扶苏淡淡道:“你也知道,我这个大司命,早就是徒有其名了。以我现在的灵力,根本不足以和九嶷阴灵们的力量对抗。”

湘夫人冷笑道:“你终于肯向我承认,作祟者的确是那些九嶷族的遗民了。”

扶苏道:“你我都可以感知他们的存在与怨望。”

湘夫人顿了顿,缓声道:“我想,作为大司命,至少你可以劝服他们。不错,武襄是九嶷的仇敌,但目下就是杀死了武襄,对他们已没有半点好处。”

扶苏道:“有没有好处,我不清楚。但我绝不会试图说服他们。对于我来说,这件事情的意义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说着这些话,冷静的扶苏渐渐显出少有的激动来,“这是家国之恨。”

在夔王寝宫的深处,扶苏的语调并不高亢,传到湘夫人耳朵里,却显得十分尖锐。

“虽然已经二十年了——”

湘夫人猛然颤了一下。

扶苏察觉出她的变化,轻呼道:“湘灵——”

“不要这样叫我!”湘夫人轻声的呵斥道。手指一抖,掐断了一枝白芷花的嫩茎,渗出淡淡的汁液来,把掌心染成青绿色。

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儿,扶苏哑着嗓子道:“难道说,救回武襄的灵魂,对你来说就那样的重要?”

湘夫人犹豫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现在武襄是我的另一半命运。”

扶苏紧紧咬着自己的髭须。

湘夫人续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扶苏盯着湘夫人身后的那面青铜镜,镜光中夫人的衣袂影影绰绰,奇幻而动人。扶苏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那么,重华呢?——重华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湘夫人淡淡一笑:“重华?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提它做什么。”她撇了一眼窗外,濂宁在嬷嬷怀里睡着了,花萼一样娇嫩红润的脸上,露出纯洁无瑕的笑容。她摇头道:“我管不了许多啊。但总得为濂宁这孩子着想。你不知道相乔的儿子,是一种什么命运?”

武襄只是女婿的身份。当年夔王招拒病重,他率兵逼宫,迫使招拒传位于他。那时他曾答应过招拒,会善待王子相乔和以及相乔的后人。但是武襄继位之后不久,相乔就因为谋反的罪名而被赐死。他的儿子被封为“相庶人”,幽闭在郢都城外某个阴暗的离宫里。十几年后,还是湘夫人念及姑侄之情,以一件事情为要挟,使得武襄把他释放出来。但那时,这个孩子已经变得如同白痴一般,见不得郢都的阳光,不久就病死了。

“清任和他的父亲不同,他不会这样对待濂宁的。”扶苏叹道,“清任是你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你还不了解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