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寸寸销魂(42)

我重重点头。

两个人,谁都知道,此去遥遥无归期。

我是再也回不来这座山峰,看不到满园梨花了。

氛围变得沉重,我不敢说话,因为我害怕,若是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让她发现我的难受。

是藤花仙子的眼泪,忍不住一滴一滴先落下来。

她转身,紧紧抱着我,不顾往日形象,嚎啕大哭,她说:“你别去,去了就回不来了。你说过,要和我做一辈子好朋友,不可以丢下我。以后我的百花蜜饯和谁分享?以后我该去哪里蹭你做的蜜酒?去哪里找比你更烂的臭棋篓子?我不要这样。”

我撑不住,也抱着她哭道:“不要哭,地窖里的蜜酒都送给你,我再不小气了。”

死别苦,生离难。

藤花仙子泣不成言,湿了衣襟。

我陪她一起挑灯,说悄悄话,度过在天界最后一个夜晚。

第二天一早,天界派人来催。藤花仙子揉着红肿的眼睛,替我梳妆,妆罢,她对着镜子左右细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支天工制成的东海珍珠琉璃藤花簪,斜斜替我插在鬓角,耀眼光华照满屋,细碎的琉璃珠和珍珠垂下,在耳边如鱼儿般跳动,映得人多出三分颜色。

这是她最心爱的发簪,平时连碰都不舍得给人碰。

我惊愕地看着藤花。

藤花仙子满意道:“若能回来,便还我一件更贵重的。”

我戏说:“待你出嫁,我给你一箱子。”

恰逢清虚真人奉命来催第二次,听到我们对话,立刻红了脸,不住偷眼看藤花,欲言欲止,直到藤花甩他一个白眼,坐青鸾远去,还久久收不回视线。

我将藤花帮我收拾的几个大箱子,统统装进乾坤袋。由于大局已定,我不打算向月瞳告别,以免更加伤怀,只将一封留给他的信托清虚真人代为转交,然后一步步离开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最后一眼,看不厌满园梨花开浪漫。

最后一眼,看不腻解忧峰上万年□。

微风吹过,屋檐铃铛清响,彩雀争鸣,梨树上处处爬着解不开的藤蔓,我伸手轻抚粗大枝干,抬头看去,枝叶交错间,漏下缕缕阳光,恍惚还躺着师父身影。乌云飘过,遮住满天光明,他骤然消失,手心没剩下一丝余温。

秋千仍在,石头上乱画的痕迹仍在。往事历历,欢乐时光犹在眼前。

我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又要永远地离开了。

一步三回头,五步一徘徊。

舍不得,放不下。

直到再看不到解忧峰的山头,直到再看不到解忧峰的河流。

云雾峰,层层叠叠的乌云遮住日头,恍若黑夜。四周狂风乱作,卷起的血腥味掩去花草清香。

我看见藤花仙子带着周韶,默默站在云海上方。

我看见百万魔军静静立与山下,无数旗帜飘摇,好像被黑暗吞噬的海洋。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黑暗。

魔军正前方,有大红斗篷在狂风中舞动,斗篷下是穿着黑色紧身铠甲的将军,他身材修长,青发如墨,红瞳如血,俊美难以描述,唯眉间一点火焰纹给他添上浓厚邪恶之气。

“宵朗……”我痛苦地轻声呢喃。

宵朗听见我的声音,仰起头,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灿烂笑容,那瞬间,就好像全天下的月光都映在他脸上,又好像全天下的星星都在欢喜。松开按在腰间宝剑上的手,朝我伸来,手心里是常年征战被兵器磨出的厚厚老茧。

“我们回去吧。”他的声音温柔如水,就好像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昏暗中,相似的面孔,相似的身形。

恍惚间,让我有师父站在面前的错觉。

只是错觉。

魔界

我直径从宵朗伸出的手旁走过,连眼角都没有扫他一眼。

打扮奇形怪状的魔将们用忍笑的目光看着我身后,气氛变得尴尬紧张。一直在静观的炎狐将手中铁扇收拢,替主子打圆场道:“这丫头都给吓傻了,把宵朗大人的龙车驶来,路途遥远,别颠着了娇客。”

龙车约莫三丈长宽,金丝楠木打造,挂着东海珍珠帘,拉车的毒龙长着厚厚皮甲,口里喷着火焰,气焰嚣张,似乎在向我扬武耀威。有魔兵抢上来,放下踏垫,扶我上车。

尚未踏出第一步,一直大手将我拦腰抱起,天旋地转后,被甩入一个冰凉的怀抱。抬头看去,宵朗的黑金铠闪着寒光映入眼帘,他的脸色比铠甲更冷,半眯着眼睛道:“战败上供的人质,何来乘车的资格?自当游街示众,让子民们一睹胜利的威风。”

赤虎抓抓脑袋,不解问:“可是,是您亲口……”

他话音未落,宵朗已嗤笑道:“赤虎啊赤虎,你跟随我那么多年,还分不清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开玩笑吗?”

赤虎摇头,老实道:“分不清。””

“做事要因时制宜,你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宵朗痛惜地叹了口气,又拍拍我脑袋,教训道,“做事不要拘泥过去,懂吗?”

坏人说好的东西肯定不好,我凭直觉摇头。

“也是不可教的。”宵朗教育失败,心情似乎有些郁闷,他不再理我,命人牵坐骑来。

一头黑色巨象缓缓从魔群中走来,它身高约十丈,披着重重的锁子甲,瞪大血红色的双眼,露出比刀锋更锐利的獠牙,每踏一步都地动山摇。待走到主人面前,恭恭敬敬跪下前肢,俯身请他上背。

宵朗将我双手牢牢反剪身后,抱起往上一纵,轻若云烟腾空起,略转身,已到象背,象背上竟是一座凉亭,挂着帘幕,里面是套万年花梨木雕刻的桌椅,玲珑格子里是笔墨,旁镶着如意玉纹,还有同样款式的的小书柜,堆满各色书卷。

巨象上,登高望远,四面凉风,可观锦绣河山。

他是打战还是游山玩水?

我琢磨了半刻钟后,忽而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桌椅只有一套,宵朗抓我上来,莫非要绑在凉亭外面示威?

宵朗似乎也很“苦恼”,他琢磨片刻,做出决定,直接把我往自己大腿上搁,然后用挑衅的神色望着我,似乎在等我尖叫反抗,等了很久没结果,便伸手玩着我发梢,笑问:“你在生气?”

下面的魔将用暧昧的眼神望着我们,被他一瞪,又全部缩回头。

我没说话。

大象抬起蹄子,平稳而缓慢地走着。

他从玲珑阁翻出几块稀有的糕点,先放我鼻子边转了两圈,见我直勾勾盯着远方不做反应,自个儿吞下肚,然后看起书来,看不得几页,又深呼吸几口气,仿佛做了很大牺牲似地软声问:“阿瑶,你真不想和我说话?”

我一辈子都不想和这种烂人、恶棍、骗子、混蛋说话。

宵朗挑挑眉,笑了,似乎又想使坏。

我先下手为强,趁他没封锁我力量,直接变回原形。

一块晶莹美玉掉在他膝上,闭眼睡觉,随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就算拿去当狗项圈都不管了。

迷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待浓厚的魔气袭入玉窍后,灵魂打了一个激灵,不自觉惊醒,觉得不妙,忙悄悄放出三缕魂丝出去查探,发现自己被根红绳挂在巨象的鼻子上一甩一甩地示众,周围是魔人们歌功颂德的欢呼声……

我沉吟片刻,决定装死。

宵朗慢悠悠地合上手中书本,让巨象伸过鼻子,将我捞回。用食指勾起,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捧在掌心,故作温柔地问:“你醒了?”

我给力地装死。

宵朗:“砸碎你!”

我更给力地装死。

宵朗:“丢你去茅坑。”

我醒了。

宵朗“顿悟”:“还士可杀不可辱呢?”

我低头不吱声,偷眼看魔界环境,越看越新鲜。

天空笼罩着厚厚雾气,和融雪时一般冷,灰沉沉的,就好像墨水落入池塘,弥漫开的那刹那,阴暗中带着诡异的美。各色灯笼挂在建筑上,照亮道路,时不时传来淡淡的血腥味或尸臭味,行人皆持剑佩刀,打扮得很随意,衣着暴露的有,飘逸如仙的有,重凯厚甲的有,造型可以挑战你想象力的极限。嬉笑怒骂淫靡声从各个角落传来。和天界的刻板截然相反,这里充斥着一种自由的活力,任何人到了这种地方,都会有放任欲望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