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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老王(尼罗河系列三)(65)

他们说她是突然暴毙的,在某个闷热的晚上。尸体上没有任何伤痕,只有脸上显出奇特的表情,似乎死前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她当时身边没有别人,惟一和她在一起的,只有她的“儿子”,寄居在奥拉西斯体内的阿努。

孤独而赤裸地睡在“衣部”那个净化尸体的地方至少超过十天,即使是浸在防腐剂中也抵挡不住气温的侵蚀。有些东西看过一眼后是很难让人轻易忘却的,比如一些柔软薄弱的部位开始显出的腐败痕迹,比如渗出的液体浑浊了防腐剂的清冽,像团薄雾般笼罩着那个女人的尸体。

很难揣测奥拉西斯面对这样一具尸体时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只记得由始至终,他只有在褪下他母亲手里那枚戒指时开过一次口,他说:“天很热,让人立刻处理完送去诖拜特诖拜特:意为纯洁之地,尸体完成香料填充的地方。,别耽搁,我要在十天后亲眼见到她落葬。”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很安静,就同现在俯瞰着城内外火光中拥挤混乱的人群一样,漠然而安静。

有些东西回到了过去,有些东西似乎在一夜之间后,很难再回到过去。

“证实感染的人全都已经聚集在北部区域,外环有阿穆洛将军潜伏的包围圈。靠近南部,这个小镇目前是那些感染者所有家属的隔离区,出口已经完全封死。其余人全部封锁在城内,包括刚来底比斯的商贩和游牧族。”

略带拘谨的部下认真仔细地对着悬挂在大厅中央的版图做着汇报,也不知道奥拉西斯究竟听进去多少。他嘴角轻扬,五指缠着银戒翻飞,脸上带着少见的微笑。

“不过目前能够观察得到的,仅限于北郊,还有部分孟菲斯来的人在外城暂居的集中地。”

“叮!”银戒在半空划出道亮白色弧度,贴着指尖而过,无声无息朝数十米之遥的地面坠落。奥拉西斯眼神轻轻一闪,侧眸打断他的话音:“努比亚方面雇佣军集结得怎样了?”

专注于汇报的年轻军官微微一愣。片刻,手从版图上划下:“雷伊将军在信上说,除镇守要塞,还余三万军士可以随时听候调遣。”

“让他拨一万增援阿孔耐德将军。”

“但东北方边境目前非常太平,即使有人试图侵略,也首先要通过叙利亚……”

“你觉得叙利亚稳妥吗,哈因?”

一阵沉默。片刻,展琳感觉到奥拉西斯的目光有意无意般在自己脸上扫过。抬头迎向他的视线,他的视线却从她脸侧悄然而过,转而望向她身后更远处那些静静伫立在角落的大臣,冰蓝色的眼,无声中割出一道绚丽清晰的鸿沟:“在‘肃清’之前,我们必须确保周边国家对于我国的威胁值低于三成。”

“是。”大臣们应声跪倒,因着他从窗台上翻身落地。

“都散了吧。”他说,背对月光,冗长的发丝悄然隐匿着他脸上让人觉得有些陌生的美丽线条。

展琳听到一些人轻轻松了口气的声音。

然后一屋子的人如潮水般退去,急促的步伐,有些争先恐后的意味。

她朝那静立在窗下的身影再次望了一眼。他依旧望着他的臣子,由始至终没有回应过她的视线。

由始至终。哪个开始,哪个终点。

从阿努宫殿中被人抬离自己身体那天开始,到此时他目送那些在他注视下莫名紧张的臣子离开为止。

96个小时,如果有表,她能计算出精确的分和秒,或许。

轻吸了口气,转身,跟在那道潮水的末梢迈步离去。

却在跨到门槛的一霎,一双手从背后伸出,先她一步将原本半开的大门用力合住。

很快的速度,有些急。

完全闭合的瞬间,她看到门外的侍卫眼神轻轻一闪。然后,一团漆黑,一片死寂。

背后传来熟悉的体温,一触即离,她听见奥拉西斯的呼吸,有种压抑过后的急促。96个小时后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她觉得手心有些发冷,颤抖,同时听见自己的呼吸,同样的……一种压抑过后的急促……

“琳……”冰冷的唇压上她滚烫的后颈,在她惊觉着想拉开大门的时候,十指蓦然被从门上滑落的双手紧紧缠绕:“为什么来这里……”

扣紧,随之而来压迫般的体温,来不及抗拒,人已被身后的躯体禁锢在面前冰冷的铜门之上。

“路过……”侧过头吐出这两个词,随即被两片贴着下颌急促搜索过来的嘴唇密密堵住。她叹息,一声呻吟尖叫在心底,兜转,挣扎,最后总算在他的唇疯狂索取后稍离的一霎,找到了合适的声音:“放开我。”

背后的身影一滞。半晌,她听见他略带低沉的话音:“你见过她了?”

“是的……”

手背狠狠地一紧,她一度以为他的手指已刺破她的皮肤同她的掌心合而为一:“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他问,手指沿着她的指关节滑下。

“什么都没说……”抗拒着他的呼吸在自己发间的纠缠,手背霍地一松,刚感觉被他的力量逼退的血液重新流回到手指,转眼,腰突然被一把用力搂住,无声无息朝他贴近的胸膛撞去:“我没有和她说过话!我只是远远看了她一眼!”

脸庞骤然升腾出两团烈火,展琳自己都不明白,对方轻描淡写一句问话,自己为什么就会像贼被捉赃般激动和难堪。

只是在医治好伤口的第二天听说了他要订婚的消息,只是随即想起了被她忘记已久的,他那个来自赫梯国的未婚妻,只是突然随之产生了……好奇想见见她的心情,只是这样而已……谁让他从那天之后突然对自己避而不见,谁让他在这些天里饶是自己不断地用目光追随,都视而不见……谁让他……

肋骨部位某个地方突然间尖锐地疼痛起来,比此时脑神经和肩膀处的伤口更尖锐的疼痛……为什么会这样……

用力挣扎。

出乎意料的轻易挣扎而出,一头撞在身前的大门上,因为用力过度。

她嘴里发出一声闷哼,而被撞的头颅随即被身后的双手紧紧抱住。

“笨蛋……”温柔而低哑的声音,她突然很想放声大哭。

最终只是低下头,静静拉下他的手:“你会娶她是吗,奥拉西斯?”

“为什么问这个?”

“能不能先别问为什么?!”眉宇间闪过一丝烦躁,回头撞见他隐在夜色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轻吸一口气,再次低下头:“……在我还没后悔我的言行之前,回答我,奥拉西斯……”

沉默。

身后他的温度渐渐消失,展琳听见他的呼吸,一下下,沉得让自己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然后他的手指静静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气息依旧缠绕在耳边,只是有点冷:“是的,琳,我会娶她。”

“卡啷……”门开,展琳头也不回跨了出去。

再次接触到门外侍卫有些闪烁的目光,她朝他笑了笑。长裙在风里轻轻摇曳,随着她不紧不慢的步子,轻盈,像是正在走向晚会中的舞池。

“奥拉西斯,其实今天来,只是因为有个女人头痛得想找个地方撞死。”

“奥拉西斯,其实今天来,只是为了确定一下最近在心里憋得让自己快要发疯的一件事。”

“奥拉西斯,为什么想一个人的时候胃会压抑得想要吐……”

“奥拉西斯,为什么看到赛拉薇的时候,会希望自己从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突然觉得很孤独,一个人的孤独。”

“不是没有孤独过……曾经,我也是这样孤独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举目无亲,甚至听不到一声熟悉的语言。但那时候我身旁陪伴着一只名叫阿努的小狗,有点胆小,有点蠢笨,但不弃不离。”

“我因它而坚强,我因它而没有尝过真正孤独的滋味。”

“真正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