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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未伦不再说话,拿了牛奶给我喝,拍抚着我的胸口,满面忧虑之色。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是,却,力不从心。

我吩咐钟未伦,只请半天假,可是下午,我仍然没有去上班。

在藤蔓植物密密缠绕的院墙和生着红锈的大铁门前,有一段对普通人来说不算长的上坡路,每次走过来,无论步子迈得有多慢,心跳都会加速。

开门的老警卫认得我,笑着点头打招呼。院子里有三三两两的人穿着病服散步,还有步履匆匆的护士们,一会儿穿过去一个,无一例外的,都是健壮的男护士。

不久以前,我的母亲从这里启程去了虚无与未知之处,在那之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了。

这个人正赤着双脚站在地毯上,衣服很干净,只是被扯破了好几个地方,头发整齐,披散着,十个指头,被剪得秃秃的,但仍是在脸上挖出一道道粗粗的红印。

她和我之间,隔着双重铁栅栏。我紧依着栏杆,也没办法把手伸到她可以握到的地方。

我一生的痛苦,是她带来的。

我一生的挚爱,也是她带来的。

练氏王朝盛极一时的时候,她就象个女王,看上了的,就算用抢,也要弄到手。财富、珠宝、权势、地位、男人……都是这样。

她聪明一世,却不明白有些东西,是怎么也抢不到手的。比如婚姻,比如爱情。

这一句话,是朱欢点评的。

练昭的风云一时,连封闭于校园中的我,都略有耳闻。当年的她,黑白两道,纵横无敌,却爱上一个出身书香世家,与争斗血腥无缘的儒雅青年。

我想,这对于年轻的尹绘而言,无异于横祸天劫。

练昭的字典里没有拒绝这两个字,她可以雇杀手绑走一个无辜可爱的少年,来逼迫他的哥哥跟自己进教堂;她可以在得知少年被不慎杀死后,轻描淡写地责骂下属“太不小心”;她可以囚禁住那个悲痛欲绝的男人,不让他去看望饱受打击病危的父母;她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带着这个男人回家,以为只要曾经是猫就永远变不成老虎……

象练昭那样双手沾血的活着,一个错误就足以毙命。

从云端上跌落下来的滋味,就算是练昭也承受不住。我的姐姐,她给别人制造出那么多的痛苦,自己却连其中的万分之一也无法负担。在面对打击这一方面,她不仅比不上尹绘,连我,也比不上。

第八章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徐医生匆匆赶来。

“她还好吧?”我淡淡笑着。

“身体很健康。”医生就是医生,总能找出好的方面来说。

“为什么同样是疯,她看起来要比妈妈痛苦很多?”

象是在形象地诠释我的问题,她突然猛扯自己的头发,身子弯成虾状,嘴里呵呵地叫着。

“简单地说,再狂乱的思维也是建立在自己原有记忆的基础之上的。”徐医生叹着气,“你不用为她担心,她还可以活很多很多年。灵肉分离地说,她比大多数人都健壮。”

我低下头,把一个存折放进徐医生手里。

“这是干什么?”

“就算她不能活很多很多年,她也可以比我活的久。如果我死了,尹绘就不会再管她了,到那时,就只能靠这笔钱来支撑她的费用,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

徐医生眼睛陡然睁得大大的:“练非!你这是干什么?莫名其妙的,说这种话……”

我笑了笑,推开他把存折塞回来的手:“密码是我的生日,你知道的。”

徐医生的手指有些发抖,把头转向一边,来掩饰自己潮湿的眼睛。

心里猛然一疼。不过安排一下未来,一个不相干的人便如此难过,若我真死,那人会怎样?

第二天去上班,因为无假缺勤,被林总狠狠训了一顿,若不是秘书金小姐好心提醒他我听训的这段时间也是要领薪水的,他必会长篇累犊地念叨下去。这老头难得捉住我的错处,一时兴奋,也是情有可原。

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后,阿丰告诉我昨天公司又接了一个大CASE,若是我在,林总一定会交给我做,可惜人没来,就交给郑则了。

正说呢,郑则兴冲冲地引导着几个人穿过前台,象是要去会议室。

我坐下来,打开电脑,拿出手上的几个案卷。

一个人走到我的桌旁,站定。

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继续把注意力放回电脑上。

“真是山不转水转啊,练家皇朝的末代皇子,如今竟沦落到给人家打工当苦力了。”那人凉凉地讥嘲道。

“魏先生?魏先生,会议室在那边,我们还是尽快把方案的框架沟通一下吧。”郑则随后赶过来,四周的同事也被这边的状况吸引住了。

“练少爷,这里付你多少薪水啊,不如到我那儿去吧,我加倍给你。”魏其平推了推金丝眼镜,恶意地道。

我没有说话。他憎恨我是有原因的,当年姐姐与父母为挽回破败的家业,曾以魏氏投资为代价将我卖给他,结果什么便宜都没占着就被我差点打成脑震荡,想来这口气大少爷也咽不下去。只是因为我毫无线索的消失才让他有恨难抒,今天好运碰上,岂有放过之理。

林总从他的办公室跑过来,金小姐抱着档案夹跟着。

“魏先生,您的案子不是练非负责的,是这位郑……”林总不明所以,想着先摆平就好。

“当然当然,练氏虽然已经烟消云散,但毕竟也曾是商界老大,魏氏怎好意思落井下石,劳动练少爷的尊手做什么微不足道的方案呢。”魏其平冷冷道。

周围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拜传播媒体所赐,当年练氏集团的崩溃,已不仅仅是一次商界格局的动荡与颠覆,更变成了一部不亚于好莱坞大片的精彩故事。豪门、名流、黑道、巨富、破产、复仇、不伦、外遇、淫奢、凶杀……种种动人心魄的因素,再加上富有同情心的女记者对于孽海遗孤的煽情描写,和被隐秘势力压制下来的不为人知的所谓秘辛,常人的想象力怎经得起这样强烈的刺激,长达半年的沸沸扬扬,就算今天也是一被撩拔就重新燃烧起来。

我想,若是有一天某张报纸披露出取练氏的龙头地位而代之的尹氏总裁,便是当年离奇消失的那个女婿,一定会造成洛阳纸贵的局面吧。不过以尹绘目前的势力和钟未伦掌控媒体的能力,这样的事是绝无可能发生的。

一阵压抑的静寂后,魏其平对自己扔下这个爆炸性消息的效果很是满意地笑了:“练少爷,我想请您出去喝个茶,不知肯不肯赏脸啊?”

“对不起,我还有工作要做。”我仍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

“工作?”魏其平怪笑,“林总,你说说看,他还有工作吗?”

林总额上泌出了冷汗,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过了好半晌,他才象从牙齿缝里挤一般挤出一句话:“现在是上班时间……他当然……还有工作……”

这句话颇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禁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胖胖的老家伙。

魏其平的惊讶犹胜于我,他用胁迫般的目光紧紧盯住林总,阴阴地道:“林总,你可要想清楚了,当年练氏虽说盛极一时,可手段毒辣,不知结了多少仇怨,它最后突然破产,又带累了多少人受池鱼之灾,损失惨重,若是练家小少爷安安稳稳在你这儿当设计师的消息传出去,你想还会有谁拿案子给你接?”

林总擦擦滴下来的汗珠,咬着牙道:“谢谢魏先生关心,练非是个好设计师,总会有人不计较的。”

魏其平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但他旋即恢复正常,狠狠地说:“那你就等吧。我先告诉你,我偏偏就是那个计较的人,魏氏的案子,就不劳烦俐丰了。”说着,再次丢过来一个威胁的眼神,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