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司马(17)

刘彻把白头发在手里玩着,平静对待司马迁的暴躁:“别傻了,爱卿,拔了白的长出黑的,有什么好计较?”

“你到底要玩我到什么地步才罢休?你不知道我也会疼吗?我现在头就好疼。假如不是被下药,我是疯了我敢跟皇帝睡觉?你不去惩罚下药的人,你为什么要惩罚我?你皇帝的尊严哪去了?你不要在我面前无赖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根本、我根本——”

即便捧着书,也完全读不下句,盯着墨字这样口口声声骂下去,好象书才是他的仇人。手指甲掐进书页,攥成一团。

“只是几根头发——”他依旧笑话,他现在不是骄傲的皇帝而是自信的猎人,看困兽撞破头颅鲜血直流也依旧笑而不收网。

“你没有权利这样对我,我也是个人,不能因为你是皇帝就可以踩我。总有一天,这世界上人和人都会平等,不能因为你高兴不高兴就要人一条性命。”他几乎把脑袋埋进书里,来逃避看到刘彻,看到这个自己恨不得永远别看到的与自己什么羞耻难堪都做过的男人。

刘彻想说什么,但被敲门声打断。司马迁一向没什么客人,现在更是不出声。敲门的人清晰喊他:“司马大人——”

是霍将军的声音。竟然是他。

皇帝和他的大将军笑谈风生。你简直可以把他们当作一类人。不是情人而是一类人,他们是天生的胜利者。司马迁旁观,清楚霍去病眼里的隐痛为何,当他错误选择了方向,就错过了所爱。

当他们突然谈起了江南,皇帝兴致勃勃,想起问呆站的他:“江南与长安相比,孰好?”霍去病看了眼他,眼神是淡漠的,淡漠地看皇帝的一段荒唐。司马迁谁也不看,他的家不是战场,用来争风吃醋。“不知道。”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刘彻张口念出,又一派儒雅皇帝的斯文风雅来。

“江南……臣愿与陛下一同前往欣赏采莲美景。”从来都是高傲不羁的霍将军,被这首诗感动了一般,轻轻握住帝王的手。

帝王当然回握。

司马迁无言看这幕,还是回避,拿了桌上摊的书,已经被自己捏得皱巴巴,好在书是好书,翻到自己刚才读的地方,正是: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如此清醇的美,可惜被人糟蹋,皇帝其实也在一起戏弄着他和霍将军,在这个时代,他们不得不低头,这种爱人,放荡不忠,可以摧毁多少美。

今天的太阳正好,温温暖暖,你可以悠闲地打个哈欠,再干杂七杂八。

司马迁在钓鱼,红渔漂在碧绿的水湾中,载沉载浮,他安静地宛如坐化,静看这片水湾。

“要是天天能这样悠闲就好了。”唐都微微把渔漂拎起,空的,又放下。

风也静下来,渔铃轻微地发出叮声,他们依旧坐在青草地上,等那一条条傻鱼儿咬钩。他们已经钓了一天鱼,收获颇丰。

“陛下——很器重你啊,商人出入长安也再不要扣押钱财做保金了,连对待那些无术方士也不像以前器重。子长,你真是交好运。”唐都慢慢说。

司马迁没有说话。

“十年了,今年已是我做候补编修的第十个年头,一事无成,再等下去,更是遥遥无期……”

司马迁站起来,收起渔竿,捞起渔篓,“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唐都沉默半晌,“子长,我与你共事七年,不是不得已,我不会求你。”

“陛下不是个可以被我这种小人物左右的人。”司马迁的面色在夕阳的红润里反而显示青白,“就算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只以为我是推脱,但我确实没有能力帮你达成心愿。”

回去的一路,唐都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一路,只有蹦蹦跳跳的鱼儿才有一点活力。

新酒味道如往年,好酒。

把鱼给了伙计下菜,自己坐下来,已经举杯就闷喝下十几杯,总觉得今年的好酒有些发苦,该是自己的舌头出了毛病。该是自己做人出了毛病,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成为大汉朝最遭人唾骂的小文官了。这到底是谁给谁惹来的麻烦?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人物呢?

不知什么时候,再抬头时,对面就坐了个青年。清秀俊朗,似曾相识,笑得凌厉。

“子长,当年谁又能料到今日我会落魄至此,你却富贵逼人?”

——“一生一世如浮云,你守了两年帝陵,还剩多少棱角没有磨平?”他看着面前挺拔青年,就像在看一颗永不满足的躁动心灵,这个野心勃勃的青年,一直孜孜以求的又是什么呢?

“我要从你、从兄长、从韩嫣、从你们每一个手里,夺得刘彻。”

刘彻……他真大胆,而他,真吃香。

“你口中的这个人他不在我们任何一个手上,你怎么夺?”他好奇,摇着空荡荡的酒瓶,微醺,唤店家再上好酒。

青年冷冷看他,不无狠毒之意,再更早以前,他一句话得罪他,他就与他结下难解怨恨,只是一个小文官,凭什么嘲笑他嘲笑大哥!但怎么也没想到,教训不成反助他上青天,怎么也想不到自那晚陛下便迷上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到底面前这个满嘴酒气、穷酸迂腐、满街上一挑就一大把的人有什么值得皇帝留恋?

“贱货。”一碗酒全都直直泼洒到对面人脸上,霍光看他狼狈丑态,笑得舒心自得,在做出种种害人事情时,霍光的特色就在于他时时能保持清秀无害。事隔两年,他不会放过他。他细细眯了眼睛,怜悯一样道:“我猜你定不知道,陛下他在人后怎样说你。”

一脸的湿漉,众目睽睽,垂下眼,已经非常疲惫了。连自嘲的笑都再挤不出。

但还是,想自嘲。

——一地清晖,月亮圆得圆满。今晚的月亮,很美。留恋于这种美好,他搬把小椅子,坐在自家小院里,举杯邀明月,对饮无处寻。书堆砌得越来越多,能挤下的空间就越来越少,好在只有他一人独享这空间。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连独享无拘无束自由空间都成奢求?只记得,很早之前他是自由和清白的,只是突然一杯酒一个夜晚一场错误改变了一切。只记得,很早很早之前他就丢掉了一盒胭脂,已经被重重地踩在了脚底。他是不配拥有那盒胭脂的,不然她怎会再也不见?

“子长……”

他酒醉,迂腐,平凡,只是小小文官,他睁开眼睛,看见是她,云一样的妆容,微微冷,像天边那颗孤独清冷的星,她的香味是最甜美的花儿,他嗅着,傻傻得像条大笨狗,终于安心了,有点小小的怪她,小声:“我昨日数了数,真的已经存够五万贯钱了,我——你、你若愿意……你也可以不愿意,我都会给你赎身!你若愿意——”再不好意思说下去,他从小椅子上站起来,含情默默牵着她小手,醉得七摇八晃的步子终于迈进自己小屋子,他握着她手,她没有抽回。

他重重打着酒嗝,糊里糊涂摸着柜子箱子,她静静看他表演,有些冷漠、冷漠的艳丽。

柜子箱子纷纷倒下,发出破裂的响声,他全然听不见,只专注摸索着自己想要,竟从顶里面的小柜子里的顶里面的小柜子里摸出了一个盒子,却是个不小的大盒子,红檀香木,雕刻得精美动人。他打开来——

她几乎有一瞬的目眩,当看见盒子里的满满东西,这些白玉簪子、这些流俅脂粉、这些珍珠耳坠、这些馥丽香泽、这些画眉凝脂,不止精美极为动人,她再难以掩饰她的动容,“这都是什么时候……”

他把它重重放她双手里,潇洒说:“都是你的了。”见她愣着,他也不知哪借的胆子,难得豪放恣意一回,扑上前,就捧住了她如花脸颊,失去了小心翼翼,眼睛发亮,非常激动:“你若愿意,就跟我成亲吧!我不会看其他女人一眼的,我不会让你生气的,你可以弹琴可以赏花可以到处玩,我也不会让你做家务,烧菜做饭我都很好很好,你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了——我知道你现在还不喜欢我,但就算现在不喜欢,谁又能说你以后就不会喜欢呢!我知道我很无趣,人又迂腐,但你若愿意,就请跟我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