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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90)

旁观着,山长轻轻捋须,面色不改,眼目中却晴朗深邃。心底里暗叹一声,这个出言不逊的书生,在行文对论中,算是有些才学,但就是不知内敛胸中那点愤懑之气,只此一点即可知,前程有限得很。书生们为求功名,苦读圣人文章,难免忽略了尘世俗情,又怎知,历代贤臣皆称孔孟门徒,治政方略却无不揉和黄老之学。至于“半部论语治天下”,原不过是嘴上说说,其实谁也不信只凭圣人留下的几句话就能施政,处理国计民生的。故此古人箴言有云:“文章之士不可治国”,是极有理由的。

做人真难,稍有不周全,即破了先前之功。骤然发难的这位同窗的心念,常在流言中徜徉的言耀辉心里清明,神州大地,千古以来,人之天性莫不徇私,素来许得陌生人发迹,万容忍不得身边的人晋升。口乃心之门户,心底里结垢下若许不平念头,内敛之功稍有不厚,一旦宣泄而出,可就收不回来了。只是常言说得好,痴汉偏骑骏马行,巧妇常伴拙夫眠,人生本无常,何须问不平。这位眼界也甚微小了些,只嫉眼前莫须有的体面,而勘不破言氏一族的困境,看来,才智有限得紧。

一个不谨慎,与人捉了把柄,虽不足以颠覆,却也颇有些闹心。言耀辉扫视向萧泓,恰好与萧泓回视过来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碰触对视过来的眼眸中的清冷,言耀辉心头一讶,一个他从未所知的萧泓,乍现眼前。

第九十四章

此刻,言耀辉却笑了。

随着三少的笑,两名随身的侍从垂下双手,静静退于一边,若许若隐若现的身影再次消隐了去。

看着萧泓,言耀辉笑意浅浅,嘴角翘起,眼角却往下拉,落在萧泓眼里,冷凝的心肝儿一颤一颤,跳个不停。

言耀辉明笑暗怒的脸色,让见惯了耀辉温润之态的萧泓有点怕怕,将怒气稍稍回敛,立即自省。一个性情素来温厚的人,一旦恼怒,其气势远比寻常人要震撼些,萧泓自省着,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对,惹了耀辉如此不快?

“萧将军请速速去酌办公事吧。”言耀辉再次督促。萧泓的真情性究竟是怎么样的,言耀辉半点都不想知道,目前,他只需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绝对不能让萧泓折损了他此行所要经营的行事。至于之前陡遇发难,在他看来,不过是耳边的杂音罢了,不足以扰乱他的心智。

听了这话,看着浅笑盈盈的耀辉,小红明白耀辉不愿轻易沾染是非的顾虑。明白归明白,但他不能。本来就对耀辉此来用意有所顾忌,再遇上此事,已经和耀辉一起根植于市井口舌中的萧泓意念已定,绝不会再让耀辉一个人面对尘世间的流言蜚语。

忽视耀辉眼中的恼怒,萧泓直言道:“三少大病初愈,明日起,又须得沐浴斋戒,拜会完恩师贵友,三少速速回了,静养才好。”

昨日有默契的约定,不在外界有任何留下口舌的接触,今日,萧泓就违约了。萧泓此话中之意很明确,他可以不与一介书蠹(du)一般见识,但,他要言耀辉立即返回言宅,不再过问儒生的事情。对言耀辉此行目的,百般揣测的萧泓的担忧是有根源的,立足于世,皇权固然不可拂逆,世道俗习和士林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根源,若耀辉能化解儒生们的危局,那是再好不过,若是调和不得,皇家倒丝毫不介意将此次虎变革新的火再促燃一把,只是如此一来,若引起士林反弹,耀辉将首当其冲。此事,还是不参与为好。

见得自己再三示意,萧泓居然不但没有回避的意思,居然反过来阻挠于他!言耀辉轻轻摆弄着特地准备着的折扇,第一次,他羡慕极了小六率性无忌狠狠挠江暮脸面时的畅快淋漓,此刻的他,心底里也好想挥着扇骨,海揍萧泓一顿。平白留下“矫情,轻慢”的印象,本就有些懊恼了,现在更甚,若是他为了一人就要回避在深宅,往后千百人嬉笑漫谈,他岂不是一世见不得人了。

言耀辉性情本就稳当,天性中也没有其他兄弟的伶牙俐齿,目视萧泓,言耀辉声调提高了半筹,再次道:“萧将军,事有不测,时有不给。莫要耽搁了正事。”

随着这一声语调明显得提高,几道身影慢慢聚集过来,随时听候三少的指令。在挑选专程保护三哥的人手之时,言家小六就仔细交代,只要他家三哥开口许得,立即想办法将萧泓的腿砍了,后果全部由江暮负责承担就是,不需留情。不见得想和萧泓成为“亲家之宜”的江暮当时就在一旁,对此全盘默许。故此,萧泓的处境,还真说不准。

示意了负责保护他的那些人都退下,若以武力去解决,他也不用在这里再三递眼色了。得了三少示意,各自退开。

无视这些威胁了他的家伙们重新归位,萧泓不改之前的念头,“‘事有不测,时有不给。’三少这句话说的极对。半日将过,三少明日将要斋戒,如此烦心的事情,还是放下了吧。”他虽然深知言氏父子心思奇巧,但终究是和皇家都难以撼动的士族交锋,若耀辉不坦诚此行究竟有何把握,萧泓决然不放下顾虑。

言三少与萧将军针锋难决,本来是难得一见的谈资,作为旁观者的书生们却随着两人的交谈,陷入了惊惶中。

萧将军话中,数度称言三少明日起就将斋戒,再出不得门,言三少未有反驳,若是当真,那么他们所处的危难,岂不是毫无援手之机?

关系自家性命前程,顾不得再怨怼适才无端生事的同窗,其他人等齐齐焦虑的看向山长等,眼下也只有山长等人沾着“恩师”的名号,能阻拦一意要将言三少带走的萧将军了。

捋捋美须,矍铄的山长端视小圆凌乱的一角,道:“三公子,看,当草树枝叶畅密,蛛儿都不敢结网,可一旦衰败,则尘丝灰积。可见草木,也如人世。”

顺着山长陡转话题的视线看过去,小院本就破落凌乱,西北背阴一角,种植了几株细竹,久不打理,被杂物和杂藤纠缠了,衰景立现。

“水痕浸病竹,蛛网上衰花。断无富贵能安素,莫笑花枝爱着绯。”被尊称一声三公子,言耀辉心底里有些警惕,道:“人仗气运,远去则人鬼皆欺,花草自然也莫不如此,衰败之后,逃不过虫草戏谑。”

山长捋须颔首,赞许道:“三公子为真学问也。”

真学问?对山长莫名的赞誉,平白得了才子之名,言耀辉只能再次作揖。细细咀嚼言三少应答话中的意有所指,一旁心生焦虑的书生们皆默然思索。

顺借回答山长之问,言耀辉也借此暗诉了自家处境。言耀辉侧首再看向萧泓,萧泓当真想赖着么。

言耀辉转向静静看着的山长,道:“恩师,今日耀辉前来,一来拜会恩师、同好,二来也是听说了前些日子,在风华楼上,若许京中才子聚集一堂,辩经纶,论社稷,错失了这等读书人的盛事,耀辉懊恼之极。

天下饱学之士,莫不以在文华殿上参与春秋经筵为尊荣,虽我等还尚未列金榜,却也是胸怀天下的兢兢学子,忠君爱民,是我等的本分。可惜,如此盛事,却为了一点点杂音未能圆满,深感遗憾。

此次耀辉前来,自知极自不量力,言三还是想尽力与众位同好一起,重启‘辩学’盛会如何?”

……

山长顿住捋须的手指,看着言三少的眼中满是愕然。

看着清清淡淡说出本意的言耀辉,得了答案的萧泓欲笑不能。明明是件前程尽毁的祸端,每次到了言氏一家口中,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之前的顾虑是过于谨慎了。

连山长都愕然了,何况其他人。久久静默的小院内,沉闷的气息,却豁然而开。

第九十五章

可行……

不可行……

久久静默的小院内,沉闷的气息,却豁然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