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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龙(34)

话还没说完,就被宋多金打断了,只说到:“我弟弟。”

“你弟弟?”李迁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瘦削的小男孩,被宋多金称为‘阿银’、小心呵护着的孩子。

“你方才说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宋多金道,“但是,真是不好意思,不仅仅我弟弟住在这里,你和我,都住在这里,那我们都不是人吗?损人之前,先想想你自己。”

李迁被他噎的面色苍白,紧紧拽着宋多金:“你就因为这点小事?这点小事值得吗?”

“反正你不懂。”宋多金反手甩开他拽着自己的手,推的李迁摇摇晃晃的,“对于你是小事,你只不过是抱怨一下,但是别人会这么想吗?”暗地里握紧拳头,自嘲道:“贱民的思想同你们不一样。”

啪——

李迁反手甩了他一个耳光,用尽全身的力量,只觉得手掌发麻,手指尖颤抖的厉害,突然骂道:“自甘堕落的东西!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自动往你身上带!”

那一巴掌打的宋多金半边脸都麻了,甚至舌头被牙齿磕破,尝到血的味道,一瞬间怒从心中起,紧紧拽起李迁的衣领,甚至将他半个人都

拽起来了,吼道:“你凭什么打我!你凭什么!”

李迁冷笑道:“打的就是你!”

说完想要挣脱开来,宋多金被他那句‘打的就是你’激的面红耳赤,一把把他扑在地上准备揍他,但是别看李迁一副文人样子,但是实际上力气不小,虽然没挣脱开来,倒也没让宋多金将自己掀翻在地,然而还没站直就又被拉了下来。

身体间的触碰虽然激烈,也是完全不想伤到对方,两人就像是小孩子打架一样的四处翻滚,谁都不想被对方压倒在地,却也因为力量相差不悬殊,到最后也未能分出胜负,两个人躺在地上,狼狈的喘着气,不一会儿,看着对方,笑的几乎抽筋。

李迁的眼泪都出来了,只道:“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干过这等狼狈之事。”

“怪不得呢。”宋多金调侃道,“我那是让着你,看你像个小鸡子一样,不忍心掐死你,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活在世上吗?”

李迁也不在意,让他多逞一会儿口舌之强罢了,迎合说:“是是是,你多厉害啊。”

说的宋多金不好意思:“哪里哪里,李大人也不逊色。”

说完又是相视一笑,良久,只能听见两人平复呼吸的声音。

突然,李迁不咸不淡的说了句:“——我真的没有看不起你。”

“……”宋多金也不回话,只等李迁继续往下说。

李迁斜过头,盯着宋多金,很认真的:“宋多金,我只是佩服你。”

你比我小两岁,却比我更能明白这个世界上的是非黑白,你能为母亲遭受别人的误会和谴责,你经历的事情比我多得多,我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你。

我只是觉得羞愧,在你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

李迁就这么看着宋多金,眼底浮光轮转,也不多说,突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看你弟弟也是好孩子,现在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进去了吗?”

宋多金颇为无奈的笑笑:“因为我没用。”

“……”

“家里穷,穷的吃不上饭了。”宋多金淡淡道,“我们两个还好,有一天我妈饿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李迁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古怪。

“然后我就寻思着去大户人家偷点东西吃,但是我太高了。”宋多金比划了一下自己,说道,“所以就是阿银去了。没想到被人抓住了。”

宋多金的嘴唇抖了抖,眼眶有点湿润:“要是知道他会被抓到,饿死我也不会让他去的。国君上任之时,有一阵时间说要‘大赦天下’,听到这消息我几乎快要高兴疯了,可是直到现在……”

随后半晌没听宋多金说一句话,回头看看,那人蜷缩着身子,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是从他这个角度来看,宋多金的后脊背大幅度的颤抖着,呼吸而引起的起伏也

很明显。

李迁幽幽的叹了口气,涩涩的开口,挑了一段脍炙人口,从小背诵的词念道。

“伯牙鼓琴,其友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峩峩乎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汪汪乎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

文不长,但是李迁几乎念了一刻钟,用情至极,哼吟着高山流水的调子,到后来几乎哽咽出来,阴冷的监狱中,李迁的声音像是突然变成了烟雾,蔓延在空气中,一寸一寸的吸入到宋多金的肺部,吐也不出来,于是不上不下的吊着,一唱三叹。

那声音变得颤了起来,慢慢悠悠写下四个字,与君同病。

病了,痛的受不了了。

心脏这里像是被什么细线绑住,留下细细的勒痕,每每跳动一下,钻心的疼痛。

李迁的眼角也变得湿润,耳边满满的忧愁,挥也挥不出去,便只能这么忍着,许久,耳侧仍旧嗡嗡作响,似是青空下飞鸟振翅,也似是茧内蝴蝶蜕变而生,最终也化成宋多金口中的一声叹息。

再无声响。

半晌,李迁率先打破沉寂,说道:“你总管你的弟弟叫阿银,那他的名字呢?宋多银?”

宋多金并没有否认,也不出声,只是转过身来,一双眼睛还通红,眸清澈的耀眼。

“令堂也真是有趣,”李迁尽量放松语气,“给你们取了这么个有趣的名字,一听就是兄弟俩,恩,不错不错。”

“莫要取笑了。”宋多金说道,“生下我之后,家父就出去闯荡江湖了,只留母亲在家照顾我们。”

语气间颇有不屑:“长这么大我都不知道父亲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

“既然如此,”李迁应声说道,“你可愿意改一个名字?”

“为什么要改?”

“宋多金宋多金。”李迁念了两声,笑道,“‘宋’这一字谐音‘送’,多金也不过是送出去的,寓意不好,着实不好。”

宋多金不甚在意:“既然如此,那改成什么名字才算是好的呢?”

“我觉得,将‘多’这个字改成‘怀’,宋怀金,着实不错,”李迁眯着眼睛,慢慢道,“使我纡朱怀金,其乐不可量已。”

倒不是卖弄才华,李迁只觉得宋多金这个名字太过艳俗,说出来怕是要被人笑话的,只是看宋多金不甚在意,也只是说来玩玩而已。

谁想宋多金突然问道:“是不是‘坐怀不乱’的那个‘怀’?”

“……去国怀

乡的怀。”

“那不是一个字吗?”宋多金这样说,仔细琢磨一下,以前也不是没想过改名字,但是因为比较迷信,这边连忙问道:“像我这么大改名字,有没有对祖先不敬之意?”

“子不语怪力乱神。”李迁随口说道。

宋多金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改了也好,那你以后就叫我宋怀金吧。”

看他愿意改名字,李迁这边也有点高兴,又说道:“那你弟弟也改一个吧,怀金纡银,宋纡银如何?”

提到他弟弟的时候,那人的眼神总会变得异常的温柔,宋怀金面色温柔的点点头:“好。有机会再看到他,就告诉他。”

兴许是那炉子的温度太高了,周围气氛好的简直算是融洽,很快就要天亮了,也觉不出寒冷,李迁躺在地上,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生,李迁过的顺风顺水,别人都说他五行属金,必定终生享受荣华富贵,然而却没人想过,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这种生活。

只觉此时此刻,比他身前十多年,过的都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