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何处觅广寒(26)

她突然回忆起三年前,她和管秋唐羿在段非墨的尸首旁找到颜广寒。同样是全身浴血,重伤濒死。只是那时的他,伤得更重的是心。她那时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眼中的悲伤能够有多么浓烈。让旁人只是看一眼,就会有流泪的冲动。但那时他坚忍着,坐在段非墨身边,倔强的不允许自己倒下去,也倔强着,不愿落一滴眼泪。那一年,他才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

生死判的成员,每一个都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一段血染的不见天日的过去。所以,在这样的末路绝境下,若他们相会,他们会彼此搀扶,相互抚慰。所以,她会像姐姐一样真心照料他。

“沈老板,”段重锦自己也是面色苍白如纸,气息虚弱,“请你务必救救他。”

既然他最后要求他来此,他便信任他,信任沈妍蓉。可以把自己最脆弱无助的一面,暴露给不曾谋面的人,对自己也许危险万分的人。让自己用最卑微的语气,请求她的救助。

“段庄主放心,小颜的事情,不用您说我们也会竭尽全力。”沈妍蓉点头,将他引入店内。

君竹孤只是看了一眼段重锦,连脉都没探,就诊断说,“段庄主您肩伤宽一寸半分,虽未伤及经络,也要处理一下。您内伤并不重,只须自行调养很快就可以恢复。”然后,才微笑问,“可以把小颜交给我么?”

原来,刚才一番话是为了让段重锦能安心将小颜交予他。

段重锦的目光中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惫,点点头,小心把颜广寒交给了君竹孤。

门内。君竹孤替颜广寒治伤。他救人与杀人的手法同样凌厉,扎针取箭快如闪电,丝毫没有犹疑。但是他的内心却一片疼惜与关怀。

身中八箭,内力耗尽,心脉俱损。

看来,你是个无论如何都学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

君竹孤叹气。

门外。淡青的天空中,朝阳正布满整个东天。段重锦站在廊上,沐浴在朝阳的光华之下。纵使他一身斑斑血迹,一身狼藉,仍然遮不住自骨子里由内而外流露的不惹尘俗的清傲飘逸。

“段公子,”沈妍蓉知道他真心担心小颜,口气也变得不那么生疏,“你内伤未愈,还是去休息吧。”

“谢谢沈老板关心,我还想再在这里呆一会。”

沈妍蓉便不再劝,盈盈转身离去。

第三十四章 君心若何

想站在这里,因为我知道,你就在门的对面。站在这里,让我觉得,你并不远,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站在这里可以感觉到风中裹挟的你淡淡的气息。

让我觉得。真的不远,我们真的,在一起。

肩上的伤仍在隐隐作痛。疼痛,却可以让我更加清醒。有时候,我们需要疼痛来让自己,不会麻木。

小颜。颜广寒。生死判判官。

这些,其实我全都知道。

你不愿说,我便不提。

其实,我隐瞒得比你想象得要更多。

我第一次见你,并不是那一夜,你为我在重华山庄抚琴。

那是很多年前,当你我还年少时。

段非墨,我的父亲,他总是花很少的时间在我身上。我不知,他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以将我弃之不顾。那时候,多少是对他有些心怀怨愤的。于是,那时年少的我,悄悄跟踪他。

我花了很久跟踪,一次只敢是一小段距离。要做到不被他发现,实在是很困难的事情。

终于,我发现原来就在这金陵城内,他还有另一处府邸。

而那幢府邸中,有另外一个少年。他沉默寡言,拥有艳绝天下的面容却冷若寒霜。他偶尔会唤我父亲为,师傅,口气疏离。偶尔独自一人缓步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对在庭院中的父亲视若无睹。偶尔一个人躺在房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出于怎样的心态,渐渐竟迷恋上在暗处偷偷窥探。看父亲把本属于自己的全部的关爱,给了另一个人。

无论我如何努力想要取得他的关注和欢心,都是徒劳。而那个少年,对他如此冷漠,却获得了他的所有。

但是,我却始终无法恨他。无论是那个少年还是我的父亲。

那时,我的父亲一再用他的行为和眼神告诉我:自己的世界要靠自己来架构,没有人会给我依靠,为我铺平道路。

很久之后,当一个叫做颜广寒的杀手屠灭了五岳剑派,我的父亲这样告诉我:“重锦,我本不该告诉你,但是你太善良,我终究还是不忍看你被良心所折磨。我很快就会死了,但我是死于自己之手,这是我自己造的孽,怪不得别人。如果有一天,你碰到一个叫做颜广寒的孩子,要替我照顾他,因为我们段家,欠他良多。”

后来,他真的死了。

据说是死在颜广寒的手下。

我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因为父亲自始至终都站在远离我的位置上,他给我的影响,微乎其微。

关于父亲的死,我暗中调查了很久,其中许多隐秘我也探知一二。比如,四大家族的卑劣行迹。

毕竟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的地方,就没有秘密。

我曾经试图查访颜广寒,他却如人间蒸发,杳无音信。

直到,那一天,他忽然自己抱了琴出现在我面前,用清澈见底的眼睛看我,说自己,姓颜。

我把他放在身边一步不离。我只相信自己所见,我想要用自己的眼睛看透他。看透那个冷漠的孩子,冷血的杀手。

慢慢的,我发现,自己错得彻头彻尾。

他从不试图隐藏自己,仿佛透明的一般,让人一眼看透。

他的善良、细心、温柔,甚至是他的任性、倔强、坏脾气。把这一切毫不掩饰表现出来。

还有,当他听我“无意间”提起父亲,眼里流露出那浓重深刻的悲伤、悔恨。

父亲用自己的死亡硬生生剥去了他赖以在这个冰冷世界保护自己的外壳,把他推倒一个无可退却的绝路,让他被伤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我终于明白,父亲真正伤害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也许父亲真正想要保护的人,始终都是我。

而我,生命中第一次,有想要保护的人,却是他。

想要守护他。

守护他干净的眼神,守护他不染尘埃的笑容。守护他不要被这个冰冷的世界伤害。

只是,现在的我,真的有能力保护他么。

他把我推上马车的瞬间,一直在我脑海里不停回放。那么坚决兀定,毫无悔意,连生命也愿意放弃。

也许,我的觉悟不及他的,坚定如斯,坚定到惨不忍睹的境地。

小颜,再给我一些时间,在我真正有能力保护你之前,请再忍耐一段时间。

——————————————————————————————————

“竹孤,小颜所中的毒,是唐羿下的。”沈妍蓉轻声说,皱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君竹孤静默了一会,最终轻叹,“生死判的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大概小颜也是这样想,所以不会怪唐羿。”

是啊。毕竟生死判的判官,都是杀手。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的人,作出怎样的事都无可厚非。只是,到底为了怎样的理由,唐羿居然会不惜背叛小颜?

君竹孤给我开的药方里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所以这些天我变得慵懒无比。常常一睡一整天。段重锦终日陪在我身边,他手心的温度很暖,即使睡着了,仍能感觉到他的温度渗透皮肤一点点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仿佛有午后的阳光飘飘洒洒落在身上,如同羽毛般轻柔舒适。所以,可以一直很安心修养,伤势也因此恢复很快。

几日后,重华山庄前去荆州谈判的大队人马到达景德镇与我们汇合。我告诉段重锦,反正在哪里都一样是睡觉,没必要因为我耽误了行程。他拗不过我,于是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