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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觅广寒(4)

唐羿已然回复了本来俊朗的外表,再衬上天雅坊极品的浅草纹锦袍,大襟宽袖,整个人清逸出尘,仿若谪仙。

唐羿看了眼前人一会,他白衣盛雪,容颜若当空之月,墨发垂膝,一双素足不着鞋袜,纤若无骨。轻叹:“还是看你原来的样子好,啧啧,真是妖颜惑众,秀色可餐,百看不厌呐。”

我对他冷笑一声,走到八角小桌旁坐下。

“你喜欢让管秋给你做一张一模一样的皮,贴在自己脸上,让你看个够。”

管秋,世人只知他是丹青国手,不愿手捻针线,却不知,他的本业却是易容师,手中的画笔针线,不是用在纸上,而是用在有血有肉人面上。他制作的人皮面具,完美无缺毫无瑕疵,可以出汗,甚至可以随着岁月的侵蚀逐渐衰老,与真人皮没有两样。

“小颜。你真的打算接这单生意?”管秋开口,眉目间有一丝担心。

“是。”

“可是自三年前那次大伤,你不是早已看透,不愿再卷入江湖这些纷争之中?”

我拎起桌上的琉璃壶,给自己斟满一杯紫玉葡萄美酒,笑而不语。

“你我都明白,这一次的事,绝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我浅尝了一口玉浆,轻声说,“就是因为不简单,才不放心。不得不淌一趟这浑水。重华山庄的事,我不能不管。”

管秋锁眉,沉沉叹气。

“逝者已矣。你又何必执念如此?”唐羿开口,“罢了,你这人,脾气倔起来,八匹马也拉不回。以后要是有难处,记得还有我们这些朋友随时为你两肋插刀就好。”

我从眼角抹掉两滴虚拟的眼泪,悠悠叹气,“这么些年总算没白养你。”

唐羿电眼一飚,作势要向我扑来。被我一巴掌,快很准,抽飞。

我转头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现在就要麻烦小秋,替我换张脸。”

躺在床榻上,看管秋燃了一封“幽梦”香。鹤菊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然后飞扬飘散,顿时满室生香。那香味让人黯然销魂,不觉沉迷于其中不可自拔。

我轻轻阖上眼,听见唐羿说,“小秋,可要做漂亮些。”

还没来得及反驳一句,便如同堕入一片云雾之中,不知身在何世。

第五章 缱绻遗梦

曾经有一个人,他在一个下雪的夜晚,捡到我。

他是我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第一个看见的人,也是,给了我新生的人。

在我以为自己陷入永世的寂静与黑暗时,却再次睁开了眼。那时,我面对着一个凄清的银色世界。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扬扬,落过高大的老旧的城墙,落过苍虬蟠曲的枯枝,缓慢坠落大地。背后的青石墙壁,潮湿而寒冷。

我张开手,一张幼小而稚拙的手。

我以为这是梦。但是寒冷和疼痛却如此清晰,如此透彻。

一个交错的时空中,我一个本应该死去的人,却在一个孩子的身体里再次苏醒。

我很想笑。命运居然如此作弄人。

忽而,就了然,所谓庄周梦蝶的千年一梦。

即使是完美的,结局时,我们也只能若有所失的怅然。

那么本就是缺憾的,扭曲的,我也只能无可奈何的自嘲。

人世,我所厌倦的人世,它再一次戏弄于我。

而后,我真的肆无忌惮开始笑。空旷的深巷,寂静的黑色雪夜,我一个人,笑得凄然。

(小蓝:咳咳,小颜的前世,后文再交代)

“你在笑什么?”

我停止笑,嗓子却开始火辣辣疼痛,如同被人生生撕开了喉咙。我按住脖子开始用力咳,直到血被咳出来。

再次抬起头,说话的人仍没有离去。那是一个青年,他撑了一把二十四骨纸伞,一身白衣,站在雪地中。

“我笑这人世。”

“怎么说?”

我摸了嘴角的血迹,靠上冰冷的墙壁,抬头去感受冰冷雪花的抚摸。

“为什么,明明是至亲之人,要互相争斗,直至把对方的尊严踩在脚下。为什么,最爱之人,可以踩着你的血肉之躯向上攀登,而毫无愧疚。为什么,这条命是自己的,却无力选择自己的人生,只能在顺从中走向毁灭。为什么呢?在死亡就在面前时,才明白人生原来如此乏味。即使功成名就又怎样呢?不过黄粱一梦,梦醒时,一场空,一把灰飞,一缕青烟。”

青年静默看着我,一语不发,一双清眸却一瞬间仿佛讲述了千言万语。

我躲开他过于慈悲的目光,摇摇头,“你别理我了,就当我是疯子。”

青年却笑了。

他走到我身边,温暖的掌心覆上我冰冷的手。“跟我走吧。”

我疑惑看他。

“重新再活过。”

后来,他总是告诉我,一定不会让我后悔那天的选择。他说,要让我看到世间的美好。要带我看大漠狂沙,蜀中秀山,南粤绿水,要在江南最妖娆的季节,去看灿烂的烟花。

他待我如父,对我温和的笑,教导我,教我武功。只是,那时我的心被太厚的雪所覆盖,太过寒冷。我像一个吐空了内脏的海参,空虚寂寞的活着。

我杀人,因为我从未真正认同这个世界,我不在乎那些与我毫不相干人的性命,他们愚昧愚蠢,只能在利剑之下显现人性中最丑陋的东西。我空虚,所以我挥剑,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我十五岁出师,加入生死判。十六岁,毒手玉观音的名字已经响遍天下。

十七岁,死在我手上的人以三位数计算。十八岁时,我血洗了五岳剑派。

五岳剑派实际上并不是败落在我手中。试想即便是武功盖世,仅凭一人之力怎么可能三日内杀光五岳剑派几百口人,鸡犬不留。

然而没有人去深究这件事的可能性。因为我只不过是一个工具,不过是四大家族联合铲除五岳剑派的一个幌子。

那时候,四大家族以为五岳剑派报仇为由,围捕我。他们需要确保安全,杀人灭口。

我身负重伤走投无路。那时候我如同困兽,疯狂撕咬一切接近我的人,以一种最决绝的姿态挥剑。我知道,我这一世,终究也是在尔虞我诈,痛苦仇恨中终结。

但是那时候。他,段非墨。我的师傅,出手阻止了一切。他威胁其他三大家族,若是非要将我灭口,就将灭门五岳剑派的真正凶手公之于众。

最终三大家族妥协。留给我生路的条件,竟然是段非墨以死谢罪。

这件事也仅仅是几位家族族长知晓,是武林内最黑暗的内幕。

对外,只是宣称,段非墨毙于毒手玉观音剑下。

他说,“我说过,不会让你后悔你的选择。我会让你幸福。但是我没有做到。寒儿,今后为师不能再照顾你,你要好自为之,不要再对这个世界怀有这么强烈的敌意,要对自己好一点,好好活下去。”

他依旧微笑,一如既往,温柔而包容。

那时候他死在我的面前,殷红的血花绽放在他唇边,化成永世不灭的一抹苍凉的叹息。

我的手心里沾满了这个世界最爱我的人的鲜血,温热的血。

那时候我终于惊醒。

这不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这是我的人生。我不能潦草地对待它,潦草对待爱我的人。

梅开时节因寂寞而缠绵,春归后又很快湮灭。

等我终于想通彻,想要陪在他身边时,却留我独自赏烟花飞满天。

我终于发现自己原先如此可笑。将自己前世的愤怒迁怒与这个世界,仿佛自己多么苦大仇深。直到害死这个世界最爱我的人,我才翻然悔悟,却为时已晚。人生在世,短短数载,全然浪费在痛苦迷茫挣扎中,岂不是庸人自扰。人有心,每个人都会自私,在攸关自己的利益时,总会偏向自己的一方,又何必强求对方的掏心相待。这种东西,其实,是不可求的。

所以我做了一张又老又丑的皮,守着我的龙门杂货店,在人类最不适宜生存的地方,挂起最漂亮的笑容,做起了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