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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连天(222)

他没再看她,目光落在她手里,已被饮尽的茶盏,须臾,安静着道:“我叫人进来。”言讫,折身就要推门而出。

苏晋看着他的背影,蓦地想起白屏山的巨石落下后,柳昀将她扶起,她看到他后颈流着血,大约也是受了伤,于是问了句:“大人的伤可还好?”

柳朝明侧过脸,没回头:“小伤。”他道,“无碍。”

柳朝明刚出了隔间,迎面就撞上来为苏晋送干净汗巾的余葵。

她先与柳朝明一拜,看了看隔间内,当即大怔,疾步走到榻前,抖开一件外衫为苏晋批上:“大人竟是醒了!”又转头,“柳大人——”

却只望见柳朝明往堂外去的背影。

余葵有些讪讪地道:“奴婢还打算请柳大人去禀报陛下苏大人醒了的事呢,没想到大人他走得这般急,想来是大典在即,大人这一趟来回怕去迟了。”

苏晋听了这番言语,没急着答话。

听这宫婢的意思,眼下在未央宫伺候她的,该是朱南羡特意吩咐的,只是,这宫女方才说的大典……

“你叫什么名字?”苏晋问。

余葵这才惊觉自己失仪,忙不迭自榻前拜下:“回苏大人,奴婢名叫余葵,与另一名宫婢栒衣一样,原是东宫的侍婢,都是被陛下吩咐来伺候您的。除我二人之外,另还有两名内侍。我们——”她顿了顿,“都知道大人是女子,但大人放心,我等绝不会跟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苏晋又沉默了一会儿:“你方才说,大典?”

“正是呢。”余葵道,“大人您睡了两月,今日已是晋安年九月初一了,是陛下的登基大典。”

苏晋愣道:“晋……安?”

“就是从前的太子殿下,如今的陛下,晋安皇帝。”

苏晋垂眸,轻声开口:“十三殿下。”

“是,也正是从前的十三殿下。”余葵笑了笑,忽然又道:“瞧奴婢这记性,大人睡着的时候,陛下日日都盼着大人醒过来,但凡得出一丝空闲,便是深更夜半也要过来瞧瞧您。眼下大人真地醒了,陛下若是知道不知该有多高兴,奴婢这就命人去禀告陛下。”

她说着,就要起身唤人。

“等等。”苏晋却叫住她,“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想必繁忙无暇,你此刻若派人去,怕会令他分心。”

余葵愣了愣,应道:“大人说的是,大人既醒了,不急在这一时,等夜里再去禀告陛下也是一样的。”

“不。”苏晋道,她大梦方醒,到了此刻还没回缓过来。

可她转过头,看着窗外已发白的天际,苍穹万里,乾坤落定,已近三年,她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的登基大典,她怎么可以不在?

“着人,为本官更衣。”

第174章 一七四章

登基大典并非一日礼毕。在此之前, 还有封禅、祭天等仪式,而九月初一已是最后的臣民朝贺以及昭告天下。

这日寅时,天际才刚刚发白, 众臣已候在了墀台下。

宗亲,文臣, 武将,分列两旁。

其中,宗亲以朱旻尔朱弈珩为首,文臣的前列是六部与都察院的七卿,武将原该由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亲领, 但戚无咎出征东海,便由都督府的两名同知顶上。

除此之外,自墀台往南, 经奉天门,正午门,承天门,两旁都有上十二亲军卫列阵。

十二卫指挥使以及北大营都指挥使各率精锐一千,自奉天门外依序排开, 一直绵延到承天门轩辕台尽头。

苏晋披着遮风的斗篷,被马昭扶着来到墀台时,众臣与兵将已站列好了。

今日整肃风纪的御史宋珏远远瞧见墀台外莫名出现两人, 十分恼火, 走过来斥责道:“你二人是何人, 也不瞧瞧今日是——”

话未说完, 蓦地看清这名披着斗篷的人竟是苏晋,震惊之下大喜道:“苏大人,您转醒了?”

苏晋点头道:“夜里醒的,还有些打不着方向。”

她脸色苍白,整个人比以往更加削瘦,想来身子骨还弱得很。然而说话间,她却将墨色斗篷摘下,露出一身穿戴得规规整整的朝服。

宋珏见苏晋这副装束,知道她是强撑着来参加晋安皇帝的登基大典,连忙往一旁退让一步,躬身道:“大人的位子在前列,下官为大人引路。”

所谓前列,正是墀台之上,七卿并立的位列。

站在后方的官吏看到御史宋珏正引着苏晋前来,纷纷后退一步跟她行揖礼。

墀台上,罗松堂与龚荃觉察出后方的动静,招来另一名管风纪的御史言脩:“去看看,那头是谁过来了?”

言脩领命,走到阶沿旁认清来人当即大怔,快步走到罗松堂几人跟前:“回几位大人,是苏大人过来了。”

“果真?”罗松堂与龚荃还没出声,沈奚便道,不等言脩回话,大步走到阶沿前往下看去,拾阶而上的不是苏晋又是谁?

沈奚愣了片刻,笑问道:“何时醒的?”

“昨日夜里。”苏晋道。

她走得很慢,便是这么些许路程,眼底已现疲态,但她眸子里笑意却分外真,又道:“我有好些事要问你,一时还没理清楚。”

“你睡太久了。”沈奚道,难得没有调侃苏晋,“不过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嘛,你这一偷偷来两月闲,把过往没睡够的统统补了回来。”

他伸手扶了苏晋一把,回过头只见身后诸卿全围了上来,唯独柳朝明落在人群后头,目光在苏晋身上停顿片刻,随即移开。

不多时,一声低徊的钟声响起。

卯时已至。

奉天门,西华门,东华门,与玄武门四门门楼上,号角齐声长鸣,伴着吴敞立在墀台上高唱的一声:“恭迎陛下——”

分列在正午门外与轩辕台上的亲军卫齐声高呼:“恭迎陛下——”

透过洞开的三道宫门,隐约可见轩辕台尽头,朱南羡身着冕袍阔步走来。

他身后一列侍卫已换上玄色近侍装,排头两个高举华盖。

上十二亲军卫在他所过之处依序拜下,随后,由金吾卫指挥使左谦与虎贲卫指挥使时斐起,分领亲军精锐十二人并入行队。

随宫在钟角声中显得庄严冷穆,明明没有太多装束,但这个半生从武,久厉沙场的新帝,与他身后手持长矛,铁甲映寒光的亲军,为整个宫禁都罩上一股崭新的,森冷的,浩荡兵气。

这大概就是独属于晋安帝的龙威。

朱南羡的冕袍底色为黑,上头威赫的,张牙舞爪的云龙是用金线织成,恢弘的气势几欲腾云而去,却又被穿着它的人缚住,要对他剑眉里暗藏的兵戈,星眸里百炼成钢的沉静俯首称臣。

朱南羡本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所过之处,文臣武将都对他拜下高呼万岁。

可他忽然像是感受到什么,登上墀台的瞬间,不由移目朝左侧望去。

原该空着的,七卿刑部之首的位子上竟立着一个人。

脸颊消瘦,眼尾如蝶,眸光清冽。

有一瞬间,朱南羡觉得自己是看错了,是因为日日夜夜都盼着她醒来,才会看到这样一个逼真的幻象。

他步子没停,面容镇定,移开目光又重新看去。

她还是在那里。

响彻随宫的钟声与角音在这一刹那忽然变得不真实,像是隔着水,隔着雾,远处近处的宫阙楼阁也近乎要模糊起来,只有自天末而起的长风,凉飕飕地吹进他心里,带着三分冷意,将他的心跳变成响彻人间的擂鼓之音。

唯一的声音。

他太想走过去,到她面前去,分清楚这一切是真是假了。

可是他不能,他已是这一朝的帝王。

于是他只好一直看着她,直到看到她垂眸,抿唇,缓缓地笑了一下,撩袍随着周围的群臣一起向他拜下。

看到她腰间的玉扣上刻了“晋安”二字。

她或许不知道,她的玉其实比别人的更清透一些,那也是他母后留给他的,是他专程请工匠为她制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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