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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连天(54)

苏晋道:“可溺死之人,必定吃水过多,腹部肿胀,这女子身姿依旧纤细,并无此状,可见是一落水便被人救起来了,如此怎会是溺死的?”

言脩点头道:“苏大人所言甚是,仵作也这么说,他怀疑是早就服了毒,敲完鼓后毒发身亡,所以现下打算抬回衙门开膛验尸。”

正这么说着,一旁的小吏与仵作过来请示,问是否可立时将女尸带回京师衙门。

言脩准了,几人将尸体抬上板车,盖了白布,一路推走,那群瞧热闹也跟着走了。

承天门前这才静下来,言脩又抬目看了眼天色。

初冬的天暗得早,申时刚过,已白濛濛一片了。瞧不见太阳,周遭仿佛也冷了些许,言脩拢了拢袖口,似面有难色,想了想却道:“眼下天已晚了,苏大人离家年余,赶紧回府上与家人团聚才是正经,明日再来都察院不迟。言某还要在宫里逗留些许时辰,自会带话给柳大人说您已回来了。”

他不知苏晋的身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她哪里有甚么家人。

苏晋也没有在意,反是道:“言大人自方才到现在已瞧了两回天色了,是有甚么急事赶着去做却又被绊住了么?若如此,苏某倒可以帮忙。”

言脩一听此话,本想推拒,但他手里两桩事确实都是大事,耽误不得,只好跟苏晋施以一揖道:“如此,言某便却之不恭了。”

“苏大人想必已知道这头一个死在登闻鼓下头的人是陕西鹿河县一名姓曲的知县。言某已去查过了,曲知县来京师后,曾登门拜访过他的一位故友,谁知这位故友只见了他一面,之后便对曲知县闭门不见,可谓十分无情。前几日曲知县一死,这故友竟说要为他办丧事,还要办三日流水席请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去吃。这前后态度反差,实在太怪。”

苏晋算了算日子,明白过来:“今日是流水席的最后一日,言大人本想趁着这个时机,混进去打听一下究竟,没想到登闻鼓这里又死了人,您一时走不开才为难?”她一顿,说道:“言大人不必忧心,流水席那头,苏某可代您去。”

言脩心想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便道:“那苏大人记住了,这家人姓冯,曲知县的故友正是这一家的老爷,叫冯梦平,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住在城东鱼袅巷,门口有两尊石狮子的那家便是。”

苏晋点了一下头,折身欲走。

言脩叫住她,大拜而下:“如此,当真多谢苏大人了。”

苏晋道:“言大人客气了。”

言脩直起身来笑道:“苏大人有所不知,前两月皇上命你回京的旨意下来,都察院里里外外都高兴,钱大人还说,等你回来要找一日为你摆酒吃席,柳大人一向不喜热闹,当日竟也没推拒。”

苏晋一听这话,顿了顿问:“柳大人,他还好吗?”

言脩道:“好是好,但还是老样子,操持太过,常宿在都察院,除了公务就是公务。”说着又笑道:“等登闻鼓这桩事结了,想必年关也快到了,圣上的寿辰也赶在那几日,陛下他今年高兴,打算好好祝寿,早便下了旨令在藩的各位殿下回京,脚程快的,说不定近日就要进京了,咱们都察院到时也赶在年关歇上几日。”

苏晋目光半沉,须臾又抬起眼问:“十三殿下也回来吗?”

言脩道:“也回,但仿佛听人说,南昌府有些事耽搁了,要晚几日。”说着又一笑,“苏大人您这一年来不在京师,是不知发生了多少事,回头得空,言某一桩一件讲给您听。”

苏晋点了点头:“那先谢过言大人。”

天暗得实在快,方才还白濛濛的,眼下暝色四起,大地仿佛擎起一团苍蓝的雾,苏晋穿过雾色往前走,心里头竟突生了一丝情怯。

是近乡情怯。

她头一回有这样的感受。

其实各驿站通政司都有邸报,柳朝明与朱南羡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有心者一看邸报便知。

所以她知道,在苏州府御宝文书作假一案案发后,柳朝明上书朝廷,建议设置勘合(注2),外派官员一律作勘合比对,可便真假。彼时景元帝龙颜大悦,说柳卿慧极,可惜已位极人臣,无法再升品级,饶是如此,却令他入了内阁,与一群老臣一起为皇上票拟,可谓大权在握。

她也知道朱南羡就藩南昌以后,短短两月就领兵平息了流寇,开仓散粮令饱受流寇迫害的百姓日有所食,随后轻徭役,减赋税,亲力亲为,令各农户有田可耕,各商户有物可贩,再设立自己的亲军卫,不过半年已成气候,直至今年秋,南昌府估出来的税粮竟比去年多了一倍。

苏晋撩开雾色,看见在巷口等自己的覃照林与阿留。

覃照林问:“大人,俺们是回驿站歇脚不?”

苏晋想起言脩方才的话,摇了摇头道:“不了,我还有事。照林,你一年多未着家,先回去见见家人吧。”又看向阿留道:“你也是,你先回柳府看你三哥,他当是十分挂念你了。”

第43章 四三章

覃照林与阿留本不愿丢下苏晋一人, 但他们跟了苏晋年余, 深知她说一不二的性情, 只得走了。

得到冯府,天已全暗了。

冯府的门半敞着,外头挂着白灯笼,一片缟素。

府门前有个迎来送往的小厮, 只见苏晋一身浅青直裰,外罩牙白大氅, 气度不凡, 迎上去见礼道:“公子可是我家老爷故旧?”

苏晋不置可否, 只道:“在下听闻冯老爷正为登闻鼓下自尽的曲知县办丧事?”

小厮称是, 哈着腰将苏晋往里面请。

流水席就摆在前院,来吃席的都是些蹭闲饭的,脸上没有半点郁色。

但冯梦平戏做得很足,还请来一个草台班子披麻戴孝地跪在前堂哭丧。堂当中居然还停着一口棺材, 曲知县的尸体早被刑部抬走了, 棺材里躺着的是找着知县模样糊的纸人。

小厮将苏晋往排头一桌请。

那一桌坐着的都是些有身份的客人,一旁有个十分富态的主人模样,正抬手招待着一位公子。

公子身形修长,身着月色披风, 举手投足间恣意潇洒。

苏晋看了这背影, 觉得十分眼熟。

小厮对富态主人道:“老爷, 您看可要将这二位公子安排在一处?”

月色披风回过头来,目光与苏晋对上, 不由抬起眉梢。

苏晋也愣了愣。

桃花眼下一颗泪痣,不是沈青樾又是谁。

冯梦平看这二人像是旧识,不由揖道:“还未请教两位贵客高就?”

两人微一沉默,同时答话。

“不才,区区都察院苏御史扈从。”

“不敢,在下是户部沈侍郎随侍。”

这话一出,苏晋与沈奚同时无言地互看了一眼。面上虽没甚么,心里都知道是坏事了。

苏晋想着冯梦平家做得是茶叶生意,沈奚一个户部侍郎来此,想必是税银出了问题,正好谎称与他一伙。

沈奚亦作如是想,这丧事是为曲知县办的,都察院不是正查此事么。

没成想彼此都是来浑水摸鱼的。

冯梦平的脸色顷刻就变了,圆得如肉团子的脸上一双细眼眯了眯,忽然笑道:“既然当真是贵人,在此处就席是冯某怠慢了,不如里面请。”说着,比了个“请”字。

沈奚上下打量着他这副端庄圆润的相邀之姿,忽然嘻嘻一笑道:“不必了,我家青天御史念及曲知县或有冤屈,着区区来祭拜,不吃席。”

说着,大摇大摆走到正堂前,合起手,胡乱对着棺材里躺着的纸人拜了三拜。

苏晋也对冯梦平一颔首,跟着沈奚拜过。

两人前脚后脚地出了府门,原本若无其事的面色倏然变得难以言说——当年光禄寺少卿刺杀十三殿下,他二人在马府外涂花脸唱戏泼了曾友谅一身脏水的默契哪去了?怎么年余不见,就互相拆起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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