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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122)

“跟这种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钟意见完了人,确定无错,便转向苏定方,道:“叫人押下去,好生看守,别叫他们寻了短见。”

苏定方颔首道:“我会亲自安排人看守,居士安心。”

……

此次黄河决堤,造成的危害远比想象中大,死伤人数初步统计,便有近万人之多,官府要将尸身收敛,尽数掩埋,又要确定其身份户籍,着实辛苦。

更不幸的是,据在城中巡查的侍从所言,丹州城中染病者众多,若不及时防范,事态扩大,转为瘟疫,只怕用不了多久,此地便会变成一座死城。

城中原是有大夫的,只是水灾过后,能找到的却没几个,好在局势也还没到最恶劣的时候。

钟意颇通医理,此刻倒是得用,仿照吩咐人在城中煮了桂枝汤、麻黄汤、葛根汤等基础药物,分发给得病之人,又叫城中人可取柳树皮煮水饮用,以防烧热。

“居士一句话,附近百里的柳树都遭了灾,”罗锐自外间入内,笑道:“我听人讲,连树根都给挖没了。”

“树还可以再种,但人没了,可就救不过来了,” 钟意感慨一声,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也对。”罗锐见她起身,似乎打算离去,顺势问道:“居士往哪里去?”

“城中大夫紧缺,我还是过去帮忙吧,”钟意轻声道:“多救一个人,也多一份功德。”

罗锐叹道:“早知如此,我也该学些医理的。”

钟意笑道:“现在再学,也不算晚。”

同罗锐辞别,她上马往城中药师所在之地去,寻个地方坐下,如同其余大夫一般问诊。

灾民见这女郎貌美,又做男子装扮,心知便是那位广施善行的怀安居士,讶异之中又觉敬慕,道:“居士还会看病吗?好生厉害。”

钟意反倒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道:“略知一二而已。”

“姐姐,”有个孩子崇敬的看着她,两眼发亮,道:“你一定是天上的仙女,心肠好,什么都会!”

另有其余人笑道:“居士原本就是仙娥!”

钟意在侧听着,心骤然软了,也热了。

她生在高门,此前从没有接触过处在这世间最低端的百姓,也从没有如此真切的感知到被人需要是什么滋味。

她喜欢这种感觉。

这叫她觉得她于这世间是有用的,也是真真切切,曾经在这世间留下痕迹,被人所怀念过的。

微微一笑,钟意温和道:“若是需要问诊的话,便上前来吧。”

……

见过左庶子蔡满与思议郎隋绍之后,钟意便往城中医师所在之地去了,直到这日深夜,说的嗓子都疼了,方才同玉夏玉秋一道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摸着朱骓柔顺的脖颈处毛发,道:“这些时日下来,朱骓好像也瘦了。”

朱骓郁闷的打个喷鼻。

“不只是朱骓,别的马匹也一样,”玉夏笑道:“苏都尉令削减不必要的马匹草料支出,朱骓不是战马,当然也在其中。”

“倒是委屈你了,”钟意忍俊不禁,温柔的摸了摸朱骓的长耳朵,道:“等回到长安,我叫人给你准备最好的草料。”

几人慢悠悠的往回走,途径一处街巷,忽然听见有女人哭喊声。

钟意心中一沉,催马过去,便见那处地势低洼,形成了一个硕大水坑,内里有人在扑通,听那声响,只知是个妇人。

她见那妇人会水,却正嚎哭,手臂在水中摸寻,心中奇怪。

侍从中有丹州本地人,想是听说过,低声道:“居士,那妇人是个疯子。”

钟意道:“那她这是——”

侍从静默一会儿,道:“发水的时候,她的孩子被冲走了,从此再也没找到,她便疯了,每日都在水里捞。”

钟意心里倏然一痛,直到返回刺史府,心口都在发闷。

“居士,你回来了。”

如此到了门口,钟意便听有人唤她,侧目去看,站在灯笼底下的竟是罗锐:“你怎在此?”

“太子来了。”罗锐言简意赅,道:“他在前厅等你。”

钟意心头微动,敛了神情,道:“我这便去。”

罗锐道:“要我同你一起吗?”

“不必,又不是打架,叫那么多人做什么?”钟意道:“太子温而尔雅,还不至于对我动粗。”

“那我便在偏室等,”罗锐有些不放心,低声道:“居士若有事,便可高声唤我。”

钟意莞尔,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多谢。”

……

几日不见,太子风采如昔,面目如玉,神情温和,只是目光之中有些焦躁,见钟意入内,急匆匆迎了上去。

“太子殿下,”钟意向他施礼,道:“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太子却望向她身后玉秋玉夏,道:“的确有些私事要讲,望请居士屏退左右。”

钟意从善如流,道:“你们都退下吧。”

玉夏玉秋未曾犹疑,施礼之后,一道退出。

太子见内室的门合上,方才执起案上卷轴,道:“我听闻居士喜好书法,正有一幅好字,要同居士一同赏鉴。”言罢,又将那素白卷轴缓缓展开。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钟意上前瞥了眼,微微动容:“是王羲之的字?”

“正是,居士好眼力,”太子赞了一句,又道:“宝物便应赠与识货人,留在我手中,却是辜负了。”说完,又将卷轴合起,递了过去。

钟意听得笑了,却没有接,开门见山道:“太子殿下送我这样一幅价值连城的好字,意欲何为?”

“居士是聪明人,我也不同你绕弯子,”太子面上有些窘迫,更多的是惭色,他躬身一礼,道:“还请高抬贵手,饶恕左庶子与思议郎性命。”

“太子殿下,”钟意听罢,目光倏然冷了:“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

“他们做下这等混账事,委实是……”太子面有难色,惭愧道:“我也是今日方知。”

钟意哂笑道:“你知道,却来为他们求情?”

“我知道他们此次罪责滔天,然而终究无法坐视不理,”太子再度躬身,施礼道:“左庶子如此行事,全是为我,如今身陷囹圄,我怎能坐视不理?”

“太子殿下,”钟意听得荒诞,难以置信,下意识反问道:“你明知道他们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不想如何处置,以平民愤,却想着将他们捞出来,息事宁人?”

太子被她问的一滞,面色讪讪,半晌才道:“居士,我有我的难处……”

“我没办法帮忙,也没有资格帮这个忙,”钟意断然拒绝,道:“因为他们害的不是我,而是百姓,太子殿下若想救他们,便该去求百姓开恩,同我却说不着。”

“居士,”太子为难道:“我知那二人便被扣押在刺史府中,求你高抬贵手……”

“太子殿下!”钟意听得荒唐,更觉愤懑,手指城外方向,道:“你可知此次黄河决口,究竟害了多少人?”

太子怔住,忽然落泪,道:“我听人讲,只是丹州,死伤者便过万……”

“那么殿下,”钟意眼眶发热,道:“你在丹州数日,有没有亲自去看过那些灾民,有没有见过水灾之后的惨状?”

“父皇、父皇说,圣人垂拱而治,”太子被她问住,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道:“郑国公的《十思疏》,不也是这么说的吗?文武兼用,垂拱而治……”

“可陛下也曾经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钟意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怒道:“这句话,殿下便不记得吗?!”

“‘以天下之广,岂可独断一人之虑?朕方选天下之才,为天下之务,委任责成,各尽其用,庶几于理也’。”

太子惯来仁和,见她这般疾言厉色,更有些退缩,喏喏半日,方才道:“这话是父皇说的,叫有才干者各司其职,君主高坐明堂便可,难道这也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