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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22)

十二月二十七日,皇帝以清缴逆臣残余为名,令诛此七人,期间上疏言此事者,亦有惩处,盛怒至此,朝中人人自危,无人敢发一词。

魏徵王珪二位侍中素来刚正,本该直言,然而扬州宿儒提及隐太子建成,他们昔年又曾是东宫属臣,实在不好开口。

“陛下自己会想明白的,”钟意道:“他只是一时气怒,过后就好了。”

“好在已经封笔,朝中无事,”罗锐叹道:“否则,不知又会生出什么波折。”

罗锐拜在阎立本门下学画,自是一日千里,阎立本考校学问,见他颇通律令,又有才学,便保举他去大理寺,做了从七品议案主簿。

钟意知晓此事,心中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释然,他这样的才华,倘若不得施展,未免有些可惜了。

“我收到居士的信,特意去女监署查过名册,”罗锐道:“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女郎,燕氏共有三人,皆在死罪之列,并无脱身可能。”

钟意心中一惊,诧异道:“只有三个?”

“登记在册的只有三个,”罗锐皱眉,思忖后道:“不过,倘若有养在府外的女郎,逃脱刑罚,也不奇怪,只是可能性很小罢了。”

钟意心头微沉,笑道:“多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居士何必言谢?”罗锐没问她为什么要查这个,笑着起身,道了告辞。

钟意亲自送他出去,直到返回内室,面上笑意方才落下。

怎么会查不到?

前世因参与齐王谋反一案,燕氏同样被族,燕弘亮却有一个女儿得以逃脱,隐姓埋名,后又进入襄国公府,做了长嫂兄长的侍妾。

收纳私逃女犯已经是大罪,更要命的是,燕氏女作为细作,参与了侯君集谋反之事。

侯君集事败被杀,刘氏一族也被削去国公勋爵,成年男子尽数斩首,家眷发配岭南,钟意的长兄因此受到牵连,仕途被毁,连越国公的勋爵都险些保不住。

那时她刚进□□,心灰意冷,甚至存了赴死之心,但因为此事,不得不向李政低头,求他襄助。

燕氏一族因谋逆而败亡,算是罪有应得,越国公府平白遭此大难,却是天降横祸。

重生一世,钟意取消婚约之后,便着手去找那燕氏女,哪知直到今日,竟全然没有消息。

想也是,倘若真有这么容易找到,大理寺收押燕氏女眷时,怎么会疏忽掉?

燕氏女身负血仇,却能改头换面,在襄国公府中藏身几年,丝毫不露端倪,又与侯君集私下往来,助其成事,这样的心性,钟意自愧不如,也不敢心存侥幸。

倘若她没有如同前世那样进入襄国公府,而是藏匿人海,钟意怎么可能找到她?

即便她进入襄国公府,钟意一个出家人,有什么立场对长嫂兄长的侍妾说三道四?

最好的办法,还是在最开始就斩断一切,让祸根消弭于无形。

可惜,钟意没能找到她。

这或多或少的,叫她心里蒙了一层阴翳。

燕氏女就像潜藏在暗处的毒蛇,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跳出来,突然咬人一口。

罢了,世事哪能尽如人意,钟意叹口气,暂且将这茬抛之脑后,

……

还有三日便是年关,钟意进宫去见窦太后,益阳长公主昨日受了凉,见不得风,便留在观里,不曾跟她一道前往。

窦太后近来倒还好,只是上了年纪,过了午后,精神有些不济,钟意照看她睡下,见时间还早,照旧去了弘文馆。

她去的倒巧,正逢国子监祭酒孔颖达也在,许是因近来诸事牵涉儒门甚多,他倒是清癯了些。

钟意还记得他弹劾自己十数次的事,孔颖达也没忘记她等着自己施礼,压自己一头的旧怨,假情假意的寒暄几句,便各自找了地方坐下,算是两不相干。

今日大概不宜出行,钟意深悔自己出门前没看黄历,她在弘文馆呆了不过半个时辰,皇帝便到了,听闻她在,又令人相请。

她过去时,便见孔颖达跪伏于地,道:“扬州宿儒纵然有罪,却不至死,因进言被杀,何其冤也,请陛下复其名誉,勿使其余九泉之下魂魄不宁。”

皇帝神情冷凝,目光森寒,一言不发。

孔颖达心下打鼓,委实惊惧,瞥见钟意入内,忽生一念,再拜道:“臣先前尝与居士言及此事,居士亦深以为憾,陛下以为臣系出儒家,心有偏袒,何不听居士一言?”

钟意听他说完,心中勃然怒起。

扬州宿儒的确有过,但罪不至死,然而皇帝盛怒之下,谁敢有异议?

太子尚且被拘禁东宫,她疯了吗,敢公然反驳皇帝?

然而她也相信,只要她说出那些宿儒罪有应得的话,士林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她淹死!

好一个祸水东引。

老而不死是为贼,孔颖达果然深谙其中真意。

“居士,”皇帝听得冷笑,转目看她,道:“你也觉得,朕做错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又要开始苏了_(:з」∠)_

第18章 直言

钟意左右为难,心中忖度过后,如实道:“扬州宿儒七人,确有不当之处,然其罪不至死,因此被杀,未免有失公允。”

“倒同祭酒想的一般。”皇帝冷笑道:“朕看过他们的万言书,句句无礼,直指朕失德失仁,居士觉得,他们说得对吗?”

他面如寒霜,显然动了怒气,室内气氛登时紧绷,像是拉到极限的弓弦,孔颖达额上生汗,勉强站起身,垂首立于一侧,噤若寒蝉。

“玄武门之事内情如何,陛下心中最为明了,无需多言,”钟意定了心神,道:“然而宿儒讲陛下失德,我却不以为然。”

皇帝脸色丝毫不见和缓:“何解?”

“因为陛下是仁君。”钟意真心实意的道:“我知道,朝臣知道,天下万民也知道。”

皇帝静默不语,她心里有了底,温声道:“龙朔二年,陛下与逆臣颉利定白马之盟,九月,颉利献马三千匹、羊万头,陛下不受,令其还历年边境劫掠人口;

龙朔四年,朝臣因陛下身患气病,以隆暑未退,宫中卑湿为由,请宫中建阁,以供陛下居之,陛下却因糜费良多辞之,又言‘昔汉文帝将起露台,而惜十家之产。朕德不逮于汉帝,而所费过之,岂谓为民父母之道也’。”

“自陛下登基以来,政尚简肃,朝风清明,开前代未有之盛世,万民敬仰,四方来朝,”钟意起身拜道:“仁德至此,哪里是宿儒们区区几句话便能抹消的?”

这并不是钟意为求解脱困境而美言,事实上,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玄武门之变杀兄杀弟,事后逼迫父亲退位,这都是难以消弭的污点,无需后人评说,当世便有人诟病,然而皇帝选择了最为正确,也最为坦荡的解决方式。

定四海江山,开万世太平,以无上功绩,盖过那些曾经有过的污迹。

谁都知道他曾经杀兄夺位,然而,又有谁能否定他的丰功伟绩?

皇帝听她说完,面色微有和缓,寒气却未退:“居士,你在避重就轻。”

“那朕换句话问,”他道:“你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钟意道:“不该死。”

皇帝微有诧异:“你倒坦荡。”

“昔年薛延陀曾进献白鹦鹉,陛下以其离乡甚远,心中悯之,令放还山林,”钟意道:“今日宿儒进言,是为天下计,即便语有失礼,亦不至死,更不应以逆贼之名诛杀。”

皇帝冷淡道:“说到底,你还是觉得朕做错了。”

“我曾听父亲说过一件事。”钟意道:“陛下初登大宝时,曾经询问臣工,如何辨别忠奸。有人进言说,请陛下佯装发怒,敢直谏者为忠,阿谀者为奸,陛下还记得,当时您是如何回复的吗?”

“朕说,水的清浊,在于它的源头。”皇帝淡然道:“朝堂之上,朕是源头,朝臣则是水。倘若为君者心性狡诈,却奢望臣工清明,这怎么可能?朕以为曹操多诡诈,看不上这等人,当然也不会像他一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