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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37)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益阳长公主略一思忖,有些犹疑:“我听你母亲提过,你姑母家的女郎,仿佛嫁到绥州去了。”

“表姐嫁的是礼部尚书李孝恭的长子李崇义,表姐夫外放出京,做了绥州刺史,她也一道跟去,”钟意笑着解释道:“年前表姐来信,说是生了位小郎君,我大半年不曾见她,左右现下无事,也该去见一见外甥。”

益阳长公主道:“原来如此。”

她们说话时,李政便在侧静听,见她们停口,方才低声道:“绥州距京师有千里之遥,居士此去,怕是辛苦。”

“左右我是闲人,”钟意道:“京中无事,四处走走也好。”

李政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说什么了。

有益阳长公主在中间转圜,这顿年夜饭吃的也不算是太过沉闷。

室外雪下得愈发大了,雪花鹅毛般纷飞,将人的视线遮的严严实实。

已经过了半夜,山路难行,益阳长公主当然不会叫侄子冒雪离去,吩咐人给他收拾了房间,叫他过去安顿,明早看过天色,再行离去。

她年纪不轻,已经有些疲倦,同那二人道别,回了后院。

钟意不愿与李政多说,出了前厅,便将大氅的兜帽覆上,扶着玉秋的手,回自己院落,李政立在前厅门前,目送她离去,在那身影越过长廊,即将消失在他视线中时,忽然大步跟上,追了上去。

地上积雪已厚,一脚踩上去,甚至能听到那种令人牙酸的挤压声,玉夏回头看了眼,低声道:“居士,秦王殿下追过来了。”

钟意头也不回:“不必管他。”

说话间,李政已经到了近前:“居士,我能同你说几句话吗?”

钟意停住脚步,侧身看他:“我说不能,你会停口吗?”

李政默然。

“我很累了,秦王殿下,”钟意叹口气,目光疲惫:“请你回去,好吗?”

雪越下越大,停住脚的功夫,落雪便在她大氅上积了二指高,李政下意识的想伸手替她拂去,然而手还没抬起,便被他控制住了。

他垂下眼睫,道:“好。”

钟意客气而疏离的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

宫中夜宴,极尽欢愉,一直到子时末,方才结束。

齐王李佑造反,被废为庶人,并赐死之后,也将同样的命运带给了他的母亲,阴德妃先是被贬为嫔,没多久,也被赐了鸩酒。

她死之后,德妃的位置便空了出来,近年来颇得皇帝宠爱的燕贤妃顺势跻身,做了德妃。

“殿外雪下得越来越大了,”燕德妃莞尔,声如黄鹂,眉目娇婉:“倒叫臣妾想起那日教贞儿念的诗。”

皇帝微有几分醉意,低头看年幼的越王李贞,笑问道:“念的什么诗?说给父皇听听。”

李贞声音清脆,诗背的一字不错,毫无停顿:“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好!”皇帝心中畅快,赞道:“这么小就能通晓诗书,长大之后,必然会有出息的。”

燕德妃笑着奉承:“都是陛下教导得当。”

“朕才能教他几回?是你这个母亲的功劳,”皇帝并不居功,回思那首诗,忽然叹一口气:“冬日雪夜,最宜观梅。”

燕德妃心中一荡,双目期待,婉声道:“臣妾附庸风雅,在宫中植了好些红梅,陛下却不嫌弃,尽可前往一观。”

他们言语时,韦贵妃便只静听,听燕德妃这样讲,唇边不觉浮现一丝讥诮,随即消失。

皇后也是稳坐钓鱼台,含笑不语。

“不了,”果不其然,皇帝想也不想,便道:“妻妾尊卑有别,今日是新春,朕该往清宁宫去,到你宫中,算怎么回事?”

燕德妃玉面微僵,旋即转为歉然,起身谢罪:“是臣妾逾越,陛下勿怪。”

“无心之失而已,”皇帝醉意重了,站起身时,身体微晃,内侍赶忙扶住:“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

殿内人心各异,目光流转几回,齐齐屈膝应声。

皇后目光似喜似悲,默不作声的挽住皇帝手臂,扶着他出殿上撵,往清宁宫去了。

又是一夜大雪纷纷。

……

第二日清晨,钟意洗漱之后,便往前厅去用饭,只见益阳长公主,却不见李政,倒有些奇怪。

“他去看朱骓了,”益阳长公主忍俊不禁:“那是他亲自养大的,骤然给了你,怕是很舍不得。”

钟意想起那日朱骓跟她走的头也不回,笑着哼了声:“朱骓倒很舍得他。”

朱骓留在青檀观,日子远比在李政身边舒服,连给它喂草料的,都从人高马大的汉子,变成窈窕动人的女婢了。

李政去见它时,正有女婢给它刷毛,它半眯着眼,不时用脑袋蹭一蹭女婢肩头,一副撒娇样子,马脸上居然能看出享受的意思来。

哈,它过得还真是潇洒!

李政被气笑了,到近前去,唤道:“朱骓!”

朱骓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瞪大眼睛看他。

“这儿没你的事了,”李政吩咐那女婢:“退下。”

那女婢屈膝一礼,旋即离去,朱骓望着她背影,依依不舍的打个喷鼻。

李政摸了摸它脖颈间毛发,森然笑道:“还认识我吗?”

朱骓低下头,后腿在身上挠了一下,不敢跟他对视。

“记得就好,”李政将它的长耳朵扯起,凑过去道:“我有话要嘱咐你。”

……

昨夜雪下的大,地上积的厚了,山路愈发难行。

这才是初一,无甚要紧之事,益阳长公主便留李政:“且在山上暂待些时辰吧,待他们将山路积雪清了,再下山去。”

“姑姑留我,可也有人嫌我,”李政目光斜觑着钟意,委屈兮兮的道:“巴不得我早走呢。”

才过了一夜,他嘴上又开始不正经。

这一回,连益阳长公主都有点生气了,伸手拧他耳朵,气道:“怀安昨晚真是打的轻了!”

“姑姑饶命,”李政立即讨饶:“我那是玩笑话!”

益阳长公主松手,斥责道:“这种话不是能随便说的,你当怀安是什么,给你逗趣的仆婢吗?”

“是我冒失,居士不要动气,”李政收了玩笑之心,向钟意歉然一礼,见她冷面不语,又转向益阳长公主:“真的要走了,宫中事多,回的晚了,父皇会叫人来催的。”

他马术精良,益阳长公主是知道的,听他说有正事,不好再留:“那便罢了,你早些回宫去吧。”言罢,又叮嘱了几句。

李政同她说完,方才转到钟意面前去:“居士,送送我吧。”

钟意对他这样打不走、骂不走,又百折不挠的无赖脾性有些无奈,下意识蹙起眉,却听他道:“最后一次,以后我不纠缠你了。”

钟意心中微动:“真的?”

她眉宇间的期待与喜气,几乎不可抑制,李政瞥见,心中倏然一疼,握住马鞭的手不觉收紧了些。

他低下头,道:“真的。”

两人并肩往山门处去,谁都没有说话,侍从们套好马匹,肃立在观门前,只等李政一人。

“居士啊,”李政叹道:“除去父皇,我前半生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报应不爽,竟也有今日。”

“我视你为心尖雪,一丝瑕疵都没有,”他侧过脸去,笑了一下:“你却当我是足下泥,避之不及。”

“秦王殿下,你喜欢我什么呢?”钟意眼睫微颤,道:“前几年你在封地,大概根本记不得我的模样,而回到长安后,也只在青檀观里见过我一次而已。”

“你……”李政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还是说出口。

那些事情牵涉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没法说。

“世间美貌的女郎千千万,愿意跟你的,也不在少数,而我呢,”钟意抬眼看他,道:“既是出家人,脾气也坏,还总是动手打你,这样一棵枯树,你何必非要吊在这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