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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8)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这是个很随意的动作,他含笑问:“昔年玄武门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门之变时,皇帝位只亲王,元吉也是亲王,建成却是太子,国之储君,以臣弑君,礼法上无疑是站不住脚的。

然而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春秋笔法,文过饰非,当世无人敢再提,后世人如何言说,左右皇帝也听不见了,倒也自在。

钟意听他问完,便在心里叫一声苦:谁都知道皇帝这位置来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戳了皇帝痛处,兴许他一高兴,就给人在脖子上赐碗大个疤。

虽然今上素行仁政,几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郑国公也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但钟意实在不敢冒险,去赌一把。

她也聪慧,随即便有了应对,说几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钟,命定天子的话,过个情面便是,然而还不等她开口,皇帝却先一步将这法子给掐了。

内侍们奉了茶,香气袅袅,皇帝掀开茶盖,随意拨了两下,又合上了。

“《左转》里有个故事,叫崔杼弑其君,”皇帝低头看她,声音沉而威仪,目光难掩锋芒:“朕这些年听多了虚话套话,也想听些别的,居士觉得,玄武门事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崔杼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大夫,齐庄公与其妻棠姜私通,并将他的帽子赠与其余人,崔杼深以为耻,联合其余人,政变杀掉了庄公。

臣弑君,无疑是违背礼法,且会被人唾骂的,而太史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显然叫崔杼不满,要求改写无果后,崔杼杀掉了太史。

太史这类的官职序数世袭,太史死后,其弟如同兄长一般,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随即被杀,再立太史,仍旧不肯改写事实,复又被杀,崔杼连杀太史兄弟三人,仍旧未能改变史书中的记载,最后,这则故事被记入《左转》,流传了下来。

皇帝提起这个典故,显然别有深意,原本就不好回答的问题里,多了一层犀利到无以言表的意味。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觉得有哪里不妥当吗?

朕也该如同崔杼一样,被记入史书,万世唾骂吗?

正值深秋,空气凛冽,弘文馆内炭火燃得不算热,钟意背上却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压了巨石,几乎喘不上气来。

魏徵见她如此,也觉可怜,躬身一礼,劝道:“居士年轻,当年之事又未亲历,如何能有见地……”

皇帝一代雄主,既有决断,岂会容人违逆,他看眼魏徵,语气轻缓,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马,想必很有见地了?”

魏徵倏然汗下,低头不语。

“居士,”皇帝转向钟意,好整以暇道:“朕在等你回话。”

钟意抿紧嘴唇,半晌,方才道:“请陛下恕我大不敬之罪,方才敢说。”

皇帝眉头一动,有些讶异:“讲。”

“陛下开未有之先例,颠倒纲常,大不吉也,”钟意定了心,一字字道:“我恐李唐江山,他日有骨肉离散,分崩离析之虞也。”

皇帝面上原还带笑,现下却倏然冷了,那目光锋利如刃,似乎能将世间一切斩除。

魏徵与内侍总管刑光皆侍立身后,闻言齐齐变色,有些担忧的看钟意一眼,随即垂了眼眸。

皇帝收了笑意,道:“你也觉得,该叫隐王继位才对吗?”

“陛下贤德才能远胜隐王,唯独输了一样,便是长幼秩序,陛下盛德,本朝自然无碍,再过几代,又该如何?”

话一出口,便无法回头,钟意定了心神,不疾不徐道:“嫡长继位,尚且有挑选标准存在,倘若立贤,又该如何择断?诸皇子势必相争,扶持党羽,骨肉倾轧;朝臣之中,也会有人钻营投机,彼此内斗。长此以往,朝局不稳,天下动荡,李唐又当如何?”

皇帝垂眸看她,目光复杂,却没言语。

“衅发萧墙,而后祸延四海,”钟意见他如此,心中便有了七分把握,从容道:“我恐陛下之忧,不在外患,而在萧墙之内也。”

皇帝默然良久,馆内更无人做声,落针可闻,郎官们目露钦佩,连魏徵都面有动容。

半晌,皇帝直身而坐,以示敬重,面上亦不复有轻慢之意:“此国士之言,朕当以国士待之,适才失礼,居士见谅。”

钟意俯首道:“陛下谬赞,愧不敢当。”

魏徵在侧,亦含笑道:“陛下惯以国士待人,而人皆以国士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君臣勠力同心,大唐如何不兴?”

“可惜居士生得女身,又晚生几十年,”他微有惋惜,叹道:“不然,或也入得凌烟阁。”

皇帝称帝后,缅怀当初一同打天下的文武臣工,便在三清殿旁边建了凌烟阁,令阎立本绘制二十四位功臣的等人画像,又命褚遂良题字,时常巡幸,魏徵也在其中,位居第四。

“这有什么好惋惜的?”皇帝略经思忖,复又笑道:“居士有国士之才,若不能用,反而是朕的过失,先前朕已经赐了正议大夫衔,如今加领侍中,做个女相,却也使得。”

侍中官名自秦朝始,原为相府传奏,汉朝成为仅次于常侍的天子近臣,此后地位愈发尊崇,到了本朝,几乎等同于宰相。

魏徵原还觉得可惜,听完却猛然变色,躬身直谏道:“侍中官居三品,秩同宰辅,怎么能轻易施加于人?更别说居士超脱方外,不该与朝堂有所牵扯!”

钟意也是惊骇,起身推辞,坚决道:“我于社稷无功,不过逞口舌之利,万不敢同诸位宰辅并称,请陛下收回成命。”

“只是虚衔而已,并无实权,你们怕什么?”皇帝摆手,看向魏徵,道:“玄成,大唐连叫一位国士,得侍中虚衔的气度都没有吗?”

魏徵讷讷不能言,随即道:“朝中已经有两位侍中,如何能再立?陛下如此,却将叔玠等人置于何地?”

侍中王珪,字叔玠,同魏徵一样,都曾是隐太子建成的属官,因又才干,被皇帝起用,其忠直恪肃,敢于直言,并不逊于魏徵。

皇帝曾令太常少卿教授宫人音乐,结果却不尽人意,因此想要怪罪太常少卿,王珪认为教授宫人原本就不是太常少卿应做之事,因此处罚,更是于理不合,为此规劝。

皇帝听罢,勃然大怒:“朕视你为心腹,你却因臣属而欺君吗?”

王珪毫不退让,直言说:“臣所言并无私心,陛下是在责备臣的忠直吗?这是陛下有负于臣,并非臣有负于陛下!”

皇帝默然良久,最终也没有处罚太常少卿。

现下魏徵提起王珪,也是想要借此,打消掉皇帝再册侍中的心意。

然而这一次,皇帝却没退缩,吩咐身侧郎官,道:“往门下省走一趟,将居士方才所言,说与叔玠听,再问他意下如何。”

门下省距弘文馆不远,不多时,那郎官便回来了。

“臣往门下省去,恰逢左仆射杜公、中书令房公、侍中王公俱在,”那郎官顿首道:“王公说,陛下有设女侍中的心胸,大唐便有包容此事的气度,再行阻挠,反是量小。房杜二公亦如是说。”

“玄成,”皇帝大笑:“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臣原是公心,他们几句话下来,倒叫臣做了小人。”魏徵听得气恼,叹口气道:“臣再无异议。”

“玄成忠耿之士,并无他意,”皇帝转向钟意,笑道:“居士不要见怪,行烧尾宴时,务必留个席位与他。”

据说,鲤鱼在跃龙门时,会将自己的鱼尾斩去,化为龙尾,借了这个雅名,时下每逢官员升迁、士子登科,广邀宾客,所举行的宴饮,便叫做“烧尾宴”。

钟意原是领正议大夫衔,如今升了侍中,原该行宴邀客的。

“郑国公一心为公,我安能见怪?”钟意心中惊多于喜,面上倒还不显,含笑道:“只盼届时郑国公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