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怕你的出身,撑不起我家的门第,怕你的嫡母不肯给你撑腰,让你在许家孤立无援……就因为这些,你不肯嫁我?”
七娘子又点了点头,咬住唇不肯开口。
许凤佳静下来。
手上的力道,一点一点松弛。
七娘子不敢动,等他彻底松开手,才往前几步,转身看住了许凤佳。
几星碎发被雨打湿,贴在了他额前,越发显得他眉目清朗。
他也定定地看着七娘子。
渐渐的,原本的失落,被不屑换上,他的背又挺直了。
“那,你就放心吧,以后,这事烦不到你了。”
话里又多了许凤佳惯有的成竹在胸、颐指气使。
“我只是没想到,你的喜欢竟如此廉价。”
那个掌控场面的少年又回来了,只是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已是没有了曾有过的种种情绪。
温柔、喜爱、心动、迷乱、沮丧……都只是过眼烟云,如今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许凤佳在上,居高临下地蔑视着她。
被这轻蔑一触,心底的自尊也自然而然地反弹,叫七娘子本能地挺直了脊背,吞下了喉中的梗塞。
“如此多谢表哥。”
她容色平静,声调甜脆。
许凤佳怒哼一声,转身猛地蹬了梨树一脚,迅速地消失在雨幕中。
梨花应声而落,飘飘扬扬,撒了七娘子一头一脸。
她只是站在雨里,让带了暖意的春雨,慢慢地润湿身着的锦绣,注视着这温柔而又无情的雨滴,将满地梨花,打进了泥里。
半晌才有一把伞出现在七娘子头顶。
“雨下得大了。”立夏不疾不徐的声音,在七娘子身后响起,“姑娘还是先回屋里歇着吧。”
七娘子又站了半天,才慢慢地转过身,和立夏并肩往屋内走去。
“你都看到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被声调中近乎虚脱的精疲力竭,吓了一跳。
立夏神色不变,“奴婢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担忧地望了七娘子一眼,紧了紧搀扶着七娘子的胳膊,“才下起雨,丫鬟婆子们就都进了屋避雨——都以为您是去月来馆说话了。还是我想着姑娘好似在梨花林里漫步,才出来找一找……”
七娘子本该松一口气。
却是连这松一口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进屋,换衣,洗浴,又看着立夏张罗着煎了太平方子,喝药,上床小憩。
倒是思绪清楚,并未曾昏昏沉沉发起高烧,躺了躺,就叫立夏给她拿一本书来看。
立夏一边应一边安顿上元,“姑娘淋了雨,只怕要发烧,今晚我来值夜,和你换个班吧……”
有她忙里忙外,七娘子真是一点心都不用操。
索性就翻书翻到了掌灯时分。
上元并乞巧也都出了屋子,七娘子又素来不喜欢妈妈上夜,屋里一向只留一个大丫环服侍。
屋内终于也静了下来。
立夏为七娘子剪了剪烛花,顺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七娘子倒觉得有趣,“怎么,一脸的沮丧,好像谁给你气受了才是。”
立夏欲言又止。
想到主仆两个从南偏院一路扶持,一步步走到今天……七娘子一向的信重与关怀。
到底还是大胆开口。
“姑娘……是怕自己镇不住平国公府的场子,所以才回绝了表少爷的好意么?”
七娘子就住了翻书的手,望向了立夏。
这丫头比她大了两三岁,现在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了。
望着自己的那双眼,却依然透着澄澈。
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想法,很多话和她们说,只是对牛弹琴。
唯有立夏,是从头到尾,只会站在她这边的。
她放下了书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很多老生常谈,都有它的道理。”
立夏没有开声,静静听着。
“如果今天五姐有别的好亲事,表哥上门提亲,母亲许了,我也不怕我在平国公府压不住阵脚。可现在明摆着,太太看中表哥,是看中他做五女婿。临阵换人,不管有再多理由,母亲心里是肯定不会痛快的。换作是从前,她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就算有父亲在上头压着,或者用别的手段促成了亲事,这内院究竟还是她在做主,嫁妆、礼数、陪嫁的下人、出嫁后的来往……有娘家撑腰和没娘家撑腰,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父亲能给我嫁妆,但这些事,都是他给不了的。”
“好,就算是娘家和我关系疏远,婆家看不起我的出身,我也可以在许家站稳脚跟,不过头前几年要战战兢兢,看婆婆的脸色度日……我可以忍。”七娘子喃喃自语,“只要表哥心里是喜爱我的,我终究能混出头来,十多年都辛苦过来了,再辛苦几年,也不要紧,日久见人心,许家终究会是我囊中之物。”
立夏不由张了张口。
七娘子的话,难道不是表少爷的心声?表少爷打的,难道不是这个主意?可又为何——
“我知道表哥就是这样想的,”七娘子垂下头笑着叹了一口气,“只要我心底有他,他心底有我,在外面受再多的气,关起门来,两夫妻互相打气,最艰难的几年,还是可以过去。”
“只是表哥他毕竟是男丁,他的世界很广阔,我的世界却很狭小。他受了气,有外头的无限天空可以翱翔,我的天地却本来就只有井口大小。嫁到许家,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能依靠他的喜爱。”
“换作是你,你会不会担心,这喜爱褪色后,自己还有什么?”
她的容颜平静似水,“不是我看不起表哥的真心,只是这个道理,立夏你一定要记住,一旦女人只能依靠一份虚无缥缈的喜爱来安身立命,她心底是一定不会踏实的,现实俗世的重量,或者会让这份喜爱变质……而任何一点可能一旦发生,对女人来说,她就已经一无所有,男人却还会有整个世界……与其走到那一步,再来相看两无言,倒不如心狠一些,给未来留一些怀想的余地。”
立夏怔住了。
不由在心底咀嚼起了七娘子的话,越咀嚼,越有滋味。
七娘子也望着立夏微微地笑。
心湖越发静若死水,不起波澜。
失恋一次有什么大不了?日子还不是一样要过,就算有伤心如涨潮,这潮水也终久是会退的。
142锦绣
许凤佳第二天就启程出发,离开了苏州。
据说是一早和大太太告了别,就带上廖响马并两百兵丁,一路急行军出了城门,赶了个大早。
“也好,越是突然,那些个心里有想法的人家,就越仓促。”大老爷就和大太太闲谈。“路上真要出事,以凤佳的才具,是必定能应付下来的。”
大太太却是一脸的不乐意,“谁和你说这个了……”
竟是难得地对大老爷露出了不耐烦。
大老爷连声苦笑,“小孩子事业为重,这种事他在不在苏州又有什么关系?也正好,不然两家说亲,他也不好在垂阳斋住下去了。”虽说句句在理,但大太太还是端了一天臭脸,恰好五娘子、七娘子同时感了风寒,正院更是忙得厉害,她索性也躺到床上称了病。
好几天才收拾心情去看望两个女儿。
先去了月来馆,没坐半个时辰就又出来了——和五娘子母女两个单独说话,总是很容易不欢而散。
这才进了玉雨轩,慰问七娘子的病情。
七娘子不过是淋了雨,有些微微的发烧,吃了几服药,烧是已经退了,人倒是还有些懒懒的,见大太太进来,作势要起身相迎,大太太忙上前几步按下了她的肩膀。
“傻孩子,和娘还客气什么。”
两母女就母慈女孝地客气了几句。
大太太慢慢的就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手指甲发呆。
七娘子看在眼里,如何不知道这是有话要说?
“立夏,去给娘换杯新茶。”她随口打发了屋里的立夏。
立冬也识趣地跟在立夏身后,出了屋子。
大太太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靠到了七娘子身边。
“你二叔的回信已经到了。”一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七娘子还以为她要吐婚事的苦水,不想大太太却提起了这茬,倒是精神一振。
“我在信里不过是问了问这个欧阳小姐的人品,说是在苏州听到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你二叔倒是反应很大,给我写信,说是这门婚事有些不谨慎了,只是现在骑虎难下……”大太太倒是很有几分好奇,说起来,兴致盎然,“也不晓得这欧阳小姐到底是哪里不对,这一打听出来,居然就让你二叔后悔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