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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仙(49)

随后,青寐坐在枫树下准备点心,羲岚与子箫去摊铺处买了些风筝骨架。羲岚在湖边铺下绢素,让子箫在上面作画。是时八月十五湖水平,山红波碧混太清。万壑千岩中,翩翩行舟无数;秋景萧疏处,片片枫树啼泪。眨眼间,子箫便绘出一幅《禅月湖秋意图》,那生机勃勃的笔触,比眼前景色还要动人上那么几分。羲岚最喜欢与他搭伙儿搞书画,还不待他搁笔,她已提笔蘸墨,即兴在旁题了一首诗:

血色罗襦落叶丹,花旌影坠月湖边。

回头蓼色倾城处,却是娥眉拢纸鸢。

北落仙子

二人几乎同时停笔,相视一笑,待墨干去,以法术把绢素粘在了风筝骨架上。羲岚心情大好,让子箫再画一幅自己放风筝的画,带婢女拎着风筝放起来。她放风筝水平不行,半晌才把风筝勉强拉到半空,又不肯用法术辅助,心中早已叫了一万声救命,神态举止还是满满的淡定。试了数十次,婢女总算把风筝抛了起来。羲岚望着风筝,全神贯注地后退,不知不觉已退到了枫林边,却看见婢女龇牙咧嘴地看着她身后。难道退过头了,要撞树?正这么想着,羲岚真碰到了什么上面。但那触感明显不是树,而是……

她正想回头道歉,一双手扶住她的双臂。那双手戴着白手套,手指修长而笔直,衣衫也是紫白色。正巧有金桂落在袍上,清香袭人,让她的心跳停了一拍,手也抖了一下。她握紧线轴,躲开那人的怀抱,低下头平定气息,抬头笑道:“正是月湖好风物,红枫时节又逢君。我俩可真是有缘,连在此地都能撞见,你说是不是呀,夫君?”

“夫君?”逸疏轻扬嘴角,却无笑意,“我可消受不起如此聪明的夫人,连风筝都放得如此出神入化。”

羲岚沿着线轴望去,风筝早已不知掉入了丛林哪个角落。她清了清嗓子,尴尬地转动线轴,风筝却被卡在枝丫上,如何也拽不动。逸疏伸手朝里面指了一下,一道碧光在林中闪过,风筝缓缓升入空中。他朝自己的方向抬了抬食指和中指,风筝便顺势飞过来,落入他的手中。他看了一眼皱巴巴的风筝,眼睛细微眯了一下,抬头果真看见子箫在不远处作画。他道:“子箫兄的画一寸千金,你便给弄成了这样。”

羲岚确定,自己和他非但无缘,还八字相克,而且她越来越不待见他了。她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不想看见他的脸,不想与他对望,哪怕只有片刻。因为,近日连跟他日常对话,都会觉得很难过。她表现出的还是玩世不恭的模样:“只要夫君一日不写休书,我便一日是你的夫人,这可是真爱。”

“你根本不懂如何爱一个人。”

“甚是甚是,我是不懂如何爱一个人。”羲岚头脑空白地乱答了一通,然后停了停,愕然地看着逸疏,“……是么,我不懂如何爱一个人。”

“晋蝶怀孕了,现在重病,危在旦夕。你何时有空,随我去把休书写了。”

晋蝶怀孕了。

芳菲易老,往事成空,从新婚到如今,转眼已过了一千六百年。她一直以为,这是她人生幔帐中,最长最值钱的一段伤心锦。她以为自己能等回逸疏,却忘了逸疏是个负责又钻牛角尖的男人,他爱一个女人,便一定会保护她、让她活下去。

终于,她幡然醒悟:逸疏变了。他不会再回来了。这一千六百年来,她等的是一段早已缘尽的姻缘。她与他的夫妻之情,早在一千六百年前,便已结束了。

她从未痛得如此彻底过,也从未如此痛快过。因为,总算不用再忍受被思念折磨的孤独长夜。她总算可以放手了。

红莲之火是摧毁仙族的炼狱之火,会连七魂六魄都一起焚烧殆尽。冷月夜,羲岚当着逸疏的面,用这把火把自己的残骸烧了个干干净净。

消失的最后一刻,看见逸疏惊诧的眼眸,她不是没思索过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也不是没想过,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遗憾。可是,自她在摇光山上发芽与逸疏纠缠,已经过了三千六百四十三年。她以为时间能耗光逸疏对晋蝶的爱,没想到最终耗光的,是她对他的热情。

她确实心如磐石,潇洒坚强,有酒有花即故乡。时间久了,她或许也不想过得那么仙儿。她或许也想像个普通女人一样,被夫君呵护在怀中,偶尔矫情地撒娇,哪怕只有一天也好。这么多年,若是逸疏愿意给她一丁点儿温情,她也不会做出最后的决定。可是逸疏太专一,专一到连伪装都不愿意。遥想相逢的最初,相爱的曾经,他们之间到底错在了何处?他们之间到底是谁先犯错?她想不透。也不愿再想了。

计较对错,心有怨怼,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如今她能留给逸疏的,只有能够守护他子嗣的仙元。而胸腔中那颗早已伤透的、爱了他三千六百四十三年的心,他不会稀罕的。她决定把它带走,来世交给一个对的人,一切从头再来。

她还是相信爱,愿意再一次尝试。但她没有告诉逸疏,自己在仙术中动了手脚。让逸疏认为她灰飞烟灭,永不能入轮回,是为了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也是为了最后那一点点小心思——她坦坦荡荡地放手了,还救了他爱的女人,他或许,或许,会偶尔会怀念她吧。得不到爱,能得到怀念,也挺好。

但愿在他的记忆中,她能永远裙裾飞扬,面如桃花,永远是最初相遇时那样美好的模样,哪怕是在千年后的一场醉梦中。

北落仙子羲岚,到底是个聪明人。

九霄殿中,晋蝶得到了羲岚的仙元,渐渐开始痊愈。晋蝶的贴身婢女推开窗户想透透气,看见一颗巨大的星斗拖曳银色长尾,从北天坠落。婢女指了指远处高空,惊道:“二夫人快看,好大好亮的流星。”

晋蝶撑起身子坐起来,扶床咳了两声,抬头望向北天。星斗湮灭在遥远的黑暗中,在她明镜般的瞳仁中也留下浅浅痕迹。她捂着胸口,浑然忘了痛苦,只笑出声道:“幸甚,真是幸甚,以后我可以安枕百年了!”

第28章 第十二幅画 长相忆(三)

九霄殿中,晋蝶得到了羲岚的仙元,渐渐开始痊愈。晋蝶的贴身婢女推开窗户想透透气,看见一颗巨大的星斗拖曳银色长尾,从北天坠落。婢女指了指远处高空,惊道:“二夫人快看,好大好亮的流星。”

晋蝶撑起身子坐起来,扶床咳了两声,抬头望向北天。星斗湮灭在遥远的黑暗中,在她明镜般的瞳仁中也留下浅浅痕迹。她捂着胸口,浑然忘了痛苦,只笑出声道:“幸甚,真是幸甚,以后我可以安枕百年了!”

逸疏的三位婢女看见那颗星斗也极为震惊,其中一位身子晃了晃,一下控制不住情绪,哭着跑出门去;一位直接跪在地上掩面流涕;另一位年纪稍长些的,只是用食指关节轻蹭去眼角的泪水,把羲岚熬好的汤药倒回锅中,重新置放在火炉上:“仙尊选择二夫人没有错。看似多情总无情,北落仙子其实个无情的人。”

这句话令其他婢女十分不解。因为在她们看来,夫人被冷落了一千多年,最终还为仙尊牺牲了一切,怎么也算不上无情。倒是仙尊,薄情得让人心寒。羲岚离开以后,他并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至连眉头都没皱过一次。他只是在家的时间变得更少了,把精力都投入了政事上,把所有的仙力都献祭给了仙术谱写中。他的消瘦显而易见,哪怕是天天见到他的人,都会惊讶他缘何会瘦得这样快。晋蝶、他的僚属与友人都苦口婆心地劝他,让他不要再如此自残下去,这样下去耗损的便不再是肉身,而是仙元了。每一次,他都只是答应得很快。

三年后,晋蝶产下一女,母女平安。可是不论她如何暗示,逸疏都没有提她为正室的苗头。满月宴上,她抱着女儿请画师为自己和女儿画肖像。画成之后,她发现画中的母亲角度是侧面,高高的鼻梁,美丽的下颚,却分外令她反感。她对画师大发雷霆道:“何故你画的侧面不是我,反而是羲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