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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檐(636)

作者: 阿琐 阅读记录

玉儿抬起头,眼睛有些迷糊,她不得不皱起眉头,用力地看向声音的来处,努力睁大眼睛,才看清站在那里的,正是她的儿子。

福临走上前:“夜深了,您早些休息。”

玉儿道:“就好了,这一叠看完,我就睡了。反正躺下也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

福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微微握了拳头,似动非动,像是在犹豫什么,玉儿渐渐收回目光,继续看奏折,但此刻,突然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她合上手中这本,准备再取一册,儿子的手突然伸过来,从她手里拿下奏折,将方凳上的奏折也全抱起来,兀自坐到窗下,就着炕几上的烛光,看了起来。

玉儿怔然,无言地看了片刻,从床上起来,将烛台端过来,放在儿子面前。

福临抬起头,不自信地说:“额娘,这几件事,交给我来做。”

玉儿点头:“你看吧。”

苏麻喇悄悄进门张望,来时玉儿已经重新回到榻上,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而皇帝正在烛火中批阅奏折,苏麻喇呆住,心里却流过一股暖流,仿佛一切,重新有了希望。

她退下去,将门外的宫人都支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玉儿听见奏折被一本本叠起的动静,睁开眼,见福临将批阅好的奏折码整齐,方方正正地摆在桌角上,笔墨砚台也放摆得周正,一回头,和自己对上了目光。

他站起来:“额娘还没睡着?”

玉儿说:“这就睡,皇上也早些回去睡吧。”

福临垂下眼帘,想要说什么,可蠕动嘴唇,仿佛吐不出那几个字。

玉儿主动道:“事到如今,我若愿意好好听你说话,你还愿意对额娘说吗?一直以来,额娘总是无法耐心听你说话,是我不好。”

福临摇头,声音哽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玉儿含泪道:“儿子,有什么话,你说吧,我一定好好听着。”

福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额娘,我不喜欢做皇帝。”

玉儿点头:“我知道,早十七年我就知道,可我还是逼你坐在龙椅上。”

福临痛苦地说:“十七年来,每一天都是煎熬,我强迫自己接受顺从,强迫自己好好去面对,也曾有过雄心壮志,也曾立志要建立更强大的国家。额娘……可我的人生,像是被什么困住了,越挣扎缠得越紧,永远也找不到出口。总有一天,会掐住我的脖子,索走我的性命。”

玉儿说:“很痛苦,是不是?”

“是。”福临说,“结果,害了一个又一个人,害得天下不得安宁。”

玉儿道:“你阿玛病入膏肓后,不再见大臣,因为不能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衰老,就是到生命的尽头,也要用他的威严撑起一个国家。而你,哪怕你是病了,无药可医的心病,即便所做的一切都身不由己,我也不能同情你可怜你。”

“是。”福临应道,也勇敢地说,“我一直在做能让自己顺心的事,每一件事,都违背一个帝王该有的责任和担当,这让我感到愉悦,觉得可以离龙椅远一些,离帝王远一些。像个疯子似的,沉迷在荒唐中,自我麻痹和满足。”

“所以,额娘更不能纵容你。”玉儿说,“早些时候,根本没想到你皇额娘会走得那么早,我把母亲的位置让给了她,自己安安心心成为皇太后,为你撑起朝廷,控制多尔衮。谁知道天会变得那么快,等我想做回母亲时,我们母子之间,隔开了整片江山。”

福临走上前,为母亲身后再垫了一只枕头,坐在了那张方登上。

玉儿握着儿子的手说:“话虽如此,可很多事,我还是一忍再忍。也许从你刚开始放纵自己的时候,就约束你强制你,你心里的病那时候还没这么严重,一切不会变得这么糟。如今你已经千疮百孔,我才开始约束你,来不及了。”

福临道:“额娘,对不起……”

玉儿苦笑:“你阿玛活着的时候,我最讨厌他对我说对不起,福临,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说。”

福临含泪点头:“是。”

玉儿道:“你不要怕,朝廷不会乱,大臣们忠心耿耿,这十七年我始终没有放下朝政,大抵就是注定了有今天。福临,额娘不能同情你,不能可怜你,我更不能放你去做和尚。你可以在乾清宫里吃一辈子的素斋,但就算有一天,我要你离开那里,我也不会放你去做和尚。”

福临痛苦地看着母亲,可他痛苦的不是母亲的束缚,而是自身无法在生命里找到出口,他很难受,像被病魔缠身,被百虫噬咬。

玉儿狠心道:“从今往后,你的人生再也得不到自由,你已经把你所有的自由,都消耗殆尽。真正的自由,只存在于规矩、束缚,乃至痛苦之下,那才会给人带去好处,给世道带来希望。而你所向往的那种自由,只会带给你眼前看到的所有悲剧,孟古青就是最好的例证,你曾说她是紫禁城里最自由的人,那你再看看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和你自己。”

第676章 你满意了吗?

“孟古青和葭音的悲剧,都是我一手造成的。”福临平静地说,“如果孟古青是为她的自由付出代价,那葭音完全是为我承担了报应。孟古青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叛君窃国,我却让她的人生,终止在不足二十岁的年华,到后来,一切又回到了葭音的身上。”

玉儿问:“福临,你为什么要让活人为她殉葬,你知道这会给她留下什么名声吗?”

福临的声音颤抖,带着哭腔:“额娘……您没见到她最后的模样,我、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最后变成了那个样子。”

玉儿叹息:“我猜到了,果然是如此。可我从不记得你是个会草菅人命的孩子,你是那么善良。”

福临捂着脸哭道:“额娘,我一定疯了。”

玉儿坐起来,掰开儿子的手,捧着他的脸颊。

他是个大人了,一整天不刮面,下巴就会变得扎手,这是男人成熟的标志,何况福临的儿子都那么大了不是吗。

“再给额娘一些时间,让额娘安排好将来的事,你就能离开乾清宫,再也不用升朝,不用坐在那张龙椅上。”玉儿说,“不过,可能会很久,两年三年,甚至更久。福临,再咬牙坚持一下,等你的孩子再长大一些可好?”

福临垂下眼眸:“额娘,我要禅位给岳乐,不是完全没考虑过你们,我把话都对他说清楚了。我和岳乐二十年的兄弟,我知道,您有您的立场怀疑他的诚心,但也请额娘相信我,我有我的立场来信任他。”

“你说的对,我可以怀疑,你也可以信任,本就是对半分的结果,我更谨慎更悲观,而你则愿意付出信任。”玉儿道,眼中毫不掩饰难过和愧疚,“所以,你无法信任我,并不全是你的错,虽然我一直在反省自身,可仅仅反省,从未切实去改变,将我们母子的关系,一步步糟践到这个地步。”

“额娘,是我的错,是我……”福临连连摇头,“元曦早就对我说过,额娘是我的挡箭牌,是我用来逃避的护身符。我总是把一切责任推卸在您的身上,来麻痹自己,安抚自己。”

“元曦那样聪明又豁达开朗的女子,真的不如葭音吗?”玉儿问,“在你心里,她们无法比较是不是?”

福临点头:“是,她们无法比较,不是元曦不好,是从没有拿她们来比,她们都那么好。但元曦的好,会让我感到压力,她越来越像您,我就越来越不敢正视她。是我窝囊、怯弱,元曦没有半分的不好。”

“儿子,你心里,什么都明白。”玉儿道,“可你无法控制自己,去做那些荒唐的事,每一件荒唐的事,都会让你感到愉快?”

福临点头,痛苦地抱着脑袋,他无法在生命里找到喘息的出口,像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的脖子越勒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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