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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死之神(8)

作者: 朝菌无术 阅读记录

有很长一段时光我活得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害怕哭泣也没有用,于是从忍耐逐渐变得麻木。直到那时难捱的痛苦一点一点地消散,我也好似从一个巨大的噩梦中浮出,自此以后才恍然发现,这无望的生活中只剩下娜芙蒂蒂与我孤零零的两个人了。

(TBC)

☆、(四)预言者

自那晚以后我便不再排斥艾赛里斯的接近了。

夜晚时分神庙宁静而神秘的氛围使人心生孤独,混沌黑暗里我似乎与他说了许多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却记不太得。我只知道那时心绪变得悲伤而胆怯,整个人好似落回到记忆中形单影只又无人施以援手的儿时光阴,而身边只有他一个人的陪伴,于是这难免让我萌生出依赖的念头。可奇怪的是,这种安心感并未伴随黑夜的褪去而褪去,或许是因为他与我相处的方式十分特别,自然得如同相识自孩童时代的挚友,言谈举止中携带着兄弟姐妹般亲昵的关怀,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有时我觉得娜芙蒂蒂像任何人都可能拥有的一个糟糕的姐姐——比你美丽,比你高贵,比你聪慧万分,但那说到底只是一种比喻——她仍旧是我的主人,而这一点似乎并不会轻易改变。尽管父亲从前的祭司身份使我名义上拥有了一个女官的头衔,可我身体中始终流淌着奴隶的血液——我的外祖父就是阿伊大人家中的奴隶,虽然他与自由民结合生下了母亲,但我母亲仍然自愿留在她自幼长大的府邸中工作,而我此后也做出了与她并无二致的选择。

可艾赛里斯也是平民,所以我才能够以毫无阶级芥蒂的方式与他对话,并且不必担心惹他生气会有什么后果。而他也并未掩饰自己的想法,直言不讳地说想要与我多加往来,这确实叫我愈发高兴——那晚他穿戴整洁的模样令人另眼相看,不得不承认我喜欢他的相貌。

此后他时常以受雇之名进宫来做一些雕刻的工作,趁此机会跑来王后宫中赠与我一些精致的小塑像;若他没有暇余过来,得了空闲我就跑出去找他玩。

这件事我没想瞒着娜芙蒂蒂,但也只是与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个大概——毕竟这是我的私事,况且以她那张伶牙俐嘴,不能保证不吐出什么语惊四座的麻烦话。

“你又不是我的奴隶,只要不耽误自己应尽的职责,其他的现在我也管不了你。”一次我与她请假,她正面对着镜子要试戴十串金饰,“不过你最好明白,近几年别想着嫁人——现在正是埃赫那吞大业将起之时,我显然要变得越来越焦头烂额,身边必须有个靠谱的人帮忙。”

“你想多了,我还没想要结婚。”我耸耸肩,“只是交个朋友而已。”

“很好,希望这个朋友别交着交着把你肚子搞大就好——”

“——娜芙蒂蒂!”我恼火地打断她。

她却一脸不以为意:“他叫什么名字?”

“艾赛里斯。他只是个普通人,你可别管他。”

“放心,我对普通人没有兴趣,能吸引我的只有神明。”她极尽魅力地笑了笑,盯着镜中的自己入神,“你觉得哪串项链最好看?”

“都行,不如就现在你脖子上这串吧。”我敷衍道,转身去为她拿礼服,“你可真是怡然自得。”

“为什么不呢?毕竟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那么尽如人意。”

她语气中藏着一点难以觉察的讽刺,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得意。我知道她最近心情畅快得很,为的是几日前国王在朝堂上颁布的新政令——如今埃赫那吞已正式下令,要求举国上下即日起更替教义,信奉阿吞教,并拜主神阿吞为唯一至高神。

这对夫妻为此条王令的颁布可谓费尽心机,尽管先前已有诸般风吹草动,可狂言一旦出口便再没有回转的余地。我是个侍女,本来不可能有机会亲眼目睹朝前惊动,但谁叫我跟了个不一般的主人——国王宣布教义大改之令那日,娜芙蒂蒂一如往常地坐在他身边,泰然自若仿佛只是听他讲明天要出游野餐。她几乎是高高兴兴地领受下以自己父亲为首的一帮老朝臣对她与丈夫的愤怒咆哮与无用反对,甚至懒得用言语去反驳,而我震惊地站在她的王座之后,心神恍惚,似乎得耗费个一百年去消化从此世间只有阿吞一位神明这件荒谬不堪的事情。

我还记得那时候阿伊大人抬手直指端坐于王位之上的女儿破口大骂,而作为报复,埃赫那吞挡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地指责他作为朝臣,没有资格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请您原谅,陛下。”阿伊冷冷道,“我是她的父亲也是侍奉阿蒙神的祭司,而这个女人无论作为我的女儿还是背弃神祇、蛊惑君王的邪恶之物,我想我都有资格管教她。”

“你已经与我断绝了父女关系,鉴于你年事渐长,我不妨好心提醒你这一点。”娜芙蒂蒂毫不客气地回敬他道,“而国王与我是距离神灵最近的人,是我们对祂们做出了正确的取舍,何为真实的教义,如今我要比你清楚许多。”

而埃赫那吞看到妻子将阿伊驳斥得哑口无言,似乎十分高兴。“正是如此,我的大人。”他微微笑道,“王后说得不错。”

“王后也是女人,我不相信她有资格在神明之事上加以置喙。”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娜芙蒂蒂,她“腾”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走到与国王比肩的位置,立于高台阶上俯瞰底下众生。 “我要你告诉他们!”她大声对国王说道,却面朝底下的其他人怒目而视。

“从今往后我赋予娜芙蒂蒂王后大祭司的地位,她身负首席女祭司的职责侍奉阿吞神。”埃赫那吞如是宣布道,“若往后出现我不在宫中抑或无法下达旨意的情形,她便将作为王国的摄政者代为处理国政。”

阿伊目瞪口呆:“陛下,您不该说这种话,您的权力不在此——”

“神明给予信任祂的人以信任,若我说昨日阿吞已托梦于国王与我,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娜芙蒂蒂不留情面地打断他道,“国王陛下已是至高神钦点的大祭司,没有谁比他更有权力赐封此等头衔。”

我当然明白当今的国王与王后再也不是祭司集团操纵的傀儡,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为了自由抗争,这两个人所有的桀骜张扬都应该被赋予正义的意义,可如今傻子都能觉察出哪里不对——他们做得太绝了,他们自己或许获得了自由,可代价却是其他所有人的灵魂都因此沦为了奴隶。

最初的抗争已然演绎成一场快意为上的报复,他们两个的野心正在蓬勃生长,而如今再没有人能够将其扼杀。初成婚时的男孩与少女长大成为骄矜跋扈的男人与女人,他们想要的根本不是制衡——也许一开始就没那么简单,他们要得更多,要的是将敌人手中的权力一并夺回,唯让自己独享。

埃赫那吞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盟友——一位自私任性而自信胆大的妻子,她能帮助他做成任何事,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娜芙蒂蒂支持他夺回王权并执掌神权,而得到的回报则更加丰盛——她几乎与他一道登基,获得了统治一整个王国的权力。

这几年埃及的变化着实惊人,几乎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倒不是说国力有所减退或是财富流损——先王留给他儿子的王国是天底下一座最独一无二的宝库,足以支撑住他任何意义上荒诞不经的挥霍,但精神层面上就远远不堪如此了。

埃赫那吞是在以他自己为饵设了一个盛大的赌局,他赌这世上多为效忠于功名利禄的人臣,于是他将权力与财富明晃晃地摊开摆在光天白日下,期待能够期待的人向自己汇聚而来。用娜芙蒂蒂的话来说,他满怀希冀地想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从阿吞神那里倒戈背叛,那将对老祭司们造成难以估量的重创。

“可是背叛者,你们敢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