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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侵占了我(23)

我所在的自来水公司位置偏僻,远离闹市,坐公交车需要三四十分钟。整夜的右侧睡姿使我一身酸疼,起迟了,到办公室时已经有很多琐碎的事情在等着我。比如落实“七一”的党员活动,本月职工的生活福利发放,整理一次汇报材料等,搞行政就这么麻烦。

赵燕玲已经在打字机前干了好一阵子活了,看见我进来,她温柔地一笑,然后噼哩啪啦地继续打字。赵燕玲不漂亮,除了皮肤白和嫩,其他都比不上我老婆。她的小手很白,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动作迅速得让我眼花缭乱。赵燕玲是我这个办公室主任手下的惟一的士兵,我总有和她相依为命的错觉,她的温顺总让我想抱一抱她。赵燕玲的长头发和她的脾性一样柔顺,不像我老婆的枯草一样乱蓬。

我偶尔发出几声怪异地咳嗽。每次咳嗽,赵燕玲都会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她的眼神让我快乐。我猜想她肯定也在回味我的唾液,并且盼着我再次把唾液输送到她的嘴里。赵燕玲是细腻的,她终于发现我的咳嗽不同寻常。她说,张主任,你嗓子怎么了?我有金嗓子喉宝,你吃一颗不?赵燕玲是惟一喊我为张主任的人。只有这时候我才发现我还有个一官半职。我很不舒服地摆了摆头,赵燕玲却坚决地把一包金嗓子塞给了我。

我喉咙里卡了鱼刺,吃这个没用。我对赵燕玲说了实话。赵燕玲是继我老婆后,第二个知道我被鱼刺卡了的人。那还不快去医院?小心它使喉咙溃烂啊!赵燕玲的担忧有点夸张,我知道她在吓唬我。没什么影响,只是不舒服而已。你不要对公司任何人讲这件事情,这会令我难堪。我嘱咐她。赵燕玲似懂非懂地点完头,还是说了一句,我看你是小题大做,卡鱼刺而已,又没干见不得人的事情!

午饭后我靠在办公沙发上消化,剔牙,喝水,和鱼刺暗暗较劲。这个时候,鱼刺稍微温和一些,在一种若有若无的状态中。我揣测它刺进肉里的深度、坚硬度、顽强度,它为什么要选择在我的喉咙里安居,它打算呆多久,掉下去会不会刺穿我的肠子,或者像赵燕玲说的那样,它是不是会造成喉咙溃烂。我又翻了一会报纸,正想在沙发上打个盹,赵燕玲端了个杯子进来了,随她进来的还有一股酸味。

你把这个慢慢地喝了,最好是仰着头,让它自己流下去。赵燕玲把杯子递给我,酸味直冲鼻孔。什么东西?好难闻!我把头偏开,鱼刺又把我刺了一下。醋啊,我妈教我的,可以将鱼刺软化!赵燕玲语气肯定。我从来不吃醋,你的唾液能将鱼刺软化就好了。我开个玩笑,顺势想把赵燕玲拉到怀里,赵燕玲惊慌地指着门,门是敞开的。

赵燕玲几乎是平静地继续催我喝,逼我喝,不喝挺对不起她的认真。我就灌了一口,微仰着头,看白花花的天花板,只觉得鼻孔里都冒出了酸气。醋的味道实在不好,比喝药还难受,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多醋。我呲牙裂嘴,舌头都被腐蚀得麻木了。醋流过卡了鱼刺的地方,一阵刺痛,我觉得那地方的肉已经烂了。还剩一半的时候,我忍受不了这股浓烈的醋味,一口也喝不下去了。而事实上醋似乎发生了作用,我的喉咙获得片刻的舒畅,再扭扭脖子咽咽口水,刺似乎真的软了。我赞赏地朝赵燕玲铺开一脸笑容,赵燕玲把头低了一下,说,一会儿再喝一点,睡一晚就好了。

睡一晚就好了。赵燕玲跟我老婆说的一样。

周末就像我最不愿吃的一道菜,随着转盘停在我的面前。当然我可以不跟周末发生任何关系,问题是我儿子、我老婆就爱周末这道菜。他们从周一开始盼望周末,要去动物园、商场、儿童乐园、电影院、麦当劳,他们要充分享受现代生活,我就得像只陀螺不断地旋转。三个晚上过去了,鱼刺并没有像我老婆和赵燕玲说的那样——睡一晚就好了,现在连说话都嗓子痛。当然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病,人们甚至还可以拿这个来开玩笑,连八岁的儿子也会嘲笑我,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让鱼刺卡了,显然是个贪吃的主。

嗓子痛得并不剧烈,真那样,我必得上医院了。现在对付它最好的办法是减少说话,话一少,我就显得深沉起来。一路上老婆和儿子不断地说话,一切事情都是儿子或者老婆说了算,我只是偶尔点点头,表示人在心在。我的少言寡语并不影响他们的兴致,这一点让我很安慰,我可以尽情地——现在可以说是——把玩我嗓眼里的那根鱼刺了。喝了赵燕玲的醋以后,鱼刺的位置似乎有所变化,略有下移,要与我抗衡的态度便更为坚决。我低咳了一声,针扎般地疼。我已经不指望通过咳嗽来处理这根鱼刺了,我确信有一天它会随着某次吞咽而粉身碎骨。就像牙缝里夹了肉,用舌头不断地挑拨,多次努力地企图将它们从牙缝里剔出,最终是说不清在哪一顿饭之后,忽然间消失了。

这几个晚上老婆没有骚扰我,我也没有折腾她,彼此相安无事。但我感觉老婆有点不同寻常,像藏了心事。她偷偷地翻过我的皮包,拿起我的衣服嗅了一遍又一遍,口袋翻个底朝天,检查了我的电话本,问询过电话本上新添加的女人的名字,她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认识的,我都一一回答了。我说,你老公一把年纪,无权无势,你就放心好了,女人是看不上他的,有你我就心满意足了。上了年纪的女人自然不肯轻信花言巧语,我随时都在老婆的侦察范围内,接受她突发地审问。谢天谢地,赵燕玲一直在她的疏忽中。我因而敢拍着胸脯对老婆发誓,我绝对没有别的女人。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也真的只是吃过赵燕玲的唾液而已,以后怎么样,是以后的事情。

这个周末儿子要交一篇作文,老婆决定先带儿子上海洋世界,然后回来再去步行街购物。我默认了,反正经济大权是老婆掌管。海洋世界在市郊,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大巴才到。人很多,多得出乎我的想像,我们马不停蹄地买了票进去,走马观花地游玩了一圈出来,遵照儿子的意思,在麦当劳享用了午餐。老婆执意一会去外面吃面条,我的喉咙也根本不能吞吃这些干硬的东西,只有儿子吃得津津有味。其实只要儿子饱了,我和老婆也不饿了。老婆还惦记冰箱里的那半斤猪肉和一捆青菜,她准备晚上做丰盛点,把中午的欠缺补上来。我也默默地同意了。面对这么能干的勤检持家的老婆,男人能说不么?其实我私下底还有另一个理由,我有点怕吃东西,不管热的冷的,到了嗓子眼一律会将我刺痛,忍着疼痛下咽,毫无果腹的快感,不如饿着。所以在步行街时,我听到肚子里打雷,尽管餐馆在几步路外,一抬腿就到了,我还是坚决地挺住了。

老婆为儿子挑了一套运动衫后,自己也开始试衣服。我明白周末马拉松基本上进入了最后的冲刺。我坐在服装店的小板凳上很耐心地等,其间接到赵燕玲打来的电话,你肯定猜到她说什么了。没错,鱼刺怎么样了?赵燕玲是这么说的。好点了,好多了。我回答她,依然感觉不可言说的甜蜜。老婆试了三件衣服,大约看中了那件最贵的,五百多块啊,老婆自然舍不得买。店主是一个比老婆更老的女人,她一反先前和蔼的笑脸,川剧中的变脸演员一样,换上一副眉毛、眼角、嘴角全部下垂的脸谱。我感觉她是很鄙夷的瞪了我一眼才开始说话的。这套衣服你必须买下,这是高档服装,是不能试的!店主一说话,脸谱就活跃起来。为什么必须买下?奇了怪了,抢钱啊?老婆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你自己看!不认得字啊?高档服装,请勿试穿!店主翻出那套衣服上挂的纸牌,果然是白纸黑字。但这能证明什么?我老婆厉声说,我没看见!我试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现在轮到我老婆瞪我了。我知道老婆遇到了麻烦,希望我站起来援助。可这女人们的事……我的喉咙……我说什么?我觉得她们都有道理。我嗫嚅着,想打个圆场,最终我屁股也没有动一下,我的喉咙疼,我的肚子饿,我烦躁的看着大街,等待她们吵闹完毕,再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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