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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少女(13)

胡蝶并不像老板娘说的那样,成天在大街上晃荡,老板娘说的只是她的生活状态,待业青年都是无业游民。胡蝶的行踪其实是有些神秘的,她奶奶算命的钱,远不够她穿那些时髦的衣服,她成天不干活,不赚钱,手上却总不缺钱。在镇里头,没有人为难胡蝶。也许是由于胡蝶的美貌。西西隐约听说,胡蝶在县城里有人。

“有人”,在西西听起来,仍然是黑话,她不明白。她认为胡蝶的背景和她没有关系,她和胡蝶好,纯粹是喜欢胡蝶,因为她漂亮,因为她也是孤单的,孤单的人有必要和孤单的人在一起。

西西是单独去找胡蝶的。

那是天已经黑了,小镇就那么几条街,胡同她也数得过来,她依稀记得那天晚上走过的路,尽管罗中国带着她七弯八拐,她还是确信她找得到。她从百合街走到玫瑰街,右拐,经过左侧的菜市场时,在发腐的臭味里,她张大了鼻孔。她闻着市场里各种东西的混合气味,就觉得自己把舌头伸进了河里。穿过市场,西西发现她对这边环境并不熟悉,也许是这里忽然间变了样。她记得出了市场,就有一条稍宽的麻石街道,这条道通往郊区的一个皮革厂。顺着这条道,大约走五十米,左侧有一个胡同,就离胡蝶的家不远了。但眼前出现三条道路,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延伸,似乎每一条道路都能通向胡蝶的家。她站着不动,仔细地回想那天晚上,她不得不搬出罗中国的背影,因为他的背影引领着她。于是,她在想象中让那个背影分别在三条道路上行走,然后慢慢地跟随,寻找相识的感觉。跟着想象的背影在左侧的街道行走,才走几步,她就觉得错了,她记得左侧没有那个裁缝铺。她重新退回来,把背影赶往右侧的街道,边走边看,开始觉得没错,越往下走,越觉得不对,因为走了快一百米了,左侧还没有出现胡同口。于是只剩中间那条路了。她加快了脚步,对此路深信不疑。胡同口在期望当中出现,她长吁一口气,侧身拐进胡同。胡同里的黑暗立刻加重了,扑面一股阴凉的风,她身上刚刚冒出的汗水变得冰冷。偶尔一个亮着昏灯的窗户,减少了她心里的恐惧。她没想到胡同这么长,也不知拐了几道弯,越走越幽深,赵走越阴冷。最后,两边的房子变成两堵泥墙,黑糊糊的,墙那边好像是高大的树木,风把它们弄得沙沙作响。她像一块石头在狭长的槽子里滚动。她跺响腳步给自己壮胆。但后来她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怕了,它们似乎产生了回音,像有人跟在身后,回头看了好几次。这时候,她已经气喘吁吁,她听见胸腔里风箱抽动的声音,很嘹亮,像北风削过林梢,心跳像擂鼓,有时听不到任何其它的声音。她双腿发软,好像走了几十里山路,依然绝望地看不到尽头。她忍不住大声地骂一声“猪日的”,眼前出现一片银色,原来已经到了河边。河面还停泊着几只乌篷船,黑漆漆的。她明白自己走到了通往胭脂河的码头,又悻悻地调头往回走,不一会儿就出了胡同口,到了麻石街上。她在街心站了一阵,回望胡同,感觉很是诧异。

菜市场除了疯子和乞丐在黑暗里蠕动,已经没有别的人影。她加紧脚步穿过这片肮脏的地方。

“小蝶,真的就这些了,米豆腐店是块肥肉,但是和傅寒同学一场,多少得讲点情面。”西西忽然听到有人说话,是赵宝的声音。

“情面?那婆娘哪里又给过老子情面呢?一丁点破事,害得老子在学校声败名裂。告诉你,傅寒是傅寒,他妈是他妈,照收不误。”胡蝶说的斩钉截铁。

“我真的下不了手,你和傅寒的事都过去了嘛。”

“赵宝,我知道你盯上米豆腐店的西西。我告诉你,不许欺负她。”胡蝶恶狠狠地。

“我没有惹她。你管她干嘛?她是你什么人?”

胡蝶两腿撇开,双手插在屁股后面的裤兜里,赵宝站得很直,像根木棍。见胡蝶把赵宝治得服服帖帖,西西有些快慰。忽听得“啪啪”两声响,胡蝶扇了赵宝两巴掌。“我们是同命人。老子最讨厌别人骗我。”

“是,我知道了。”赵宝老老实实地说。

“按我说的办,到期数目不够,你自己垫!”胡蝶扔下最后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猪日的,呸,不就是个婊子么!哪天被人踹了,你还神气个屄!”赵宝唾了一口。

第19节

19

人们从集市里买来艾叶和菖蒲,扎成束,挂在屋里屋外,据说可以避邪。端午节的气氛,首先从艾叶和菖蒲的味道里浮出来了。艾叶是苦的,叶片与菊花的叶子相似,杆茎笔直,长的有一米多高,乡下到处都是。菖蒲则长在水塘边,叶子像一柄剑,从水里拨出来,到端午临近的时候,长得特别蓬勃。

端午节这天,悬挂的艾叶和菖蒲都风干了,香气更浓,用艾叶熬成水喝了治咳嗽,艾叶与菖蒲水洗澡祛百病。这天天气很好,是人人喜欢的艳阳天。镇里人早上就开始煮艾叶菖蒲水,白雾从门口或房顶飘出来,像姑娘的裙子摆来摆去。艾叶的味道越煮越浓,伸出舌尖就能舔到它的苦味。苦艾叶的清香中夹杂棕叶香,中午时分,整个小镇都香喷喷的。

许县长背着手在街上逛了一阵,似乎没找到她感兴趣的事情,有点索然无味。在米豆腐店的对面,她在一个地势较高的斜坡上站好了,仿佛占领了某个至高点,看着芸芸众生来来往往,神情超然。两截猪屎短辫一左一右,哼哈二将般守护着她满脸黑污的脸,细瘦的脖子缩在破衣领里,比脸色白出许多。许县长还是穿着那条花短裤,只是被撕破了裤腿,风一吹,白花花的屁股时隐时现。许县长不管这些,她似乎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像即将出征的将士,已跨上马背,那半片裤腿,如战旗飘场,呼呼作响。

“龙船喽——,鼓响哪——,划呀划么船哩——,划呀么划一夜哟——!”小孩子唱起来。

许县长跟着唱起来,但她的声音里没有快活,倒像是唱某种悲伤的调子。许县长的嗓子明显哑了。她咳了两下,重新起调。人们嬉笑着从许县长面前走过,嘴里吃着零食。这一天,县城里也会有人下来看胭脂河里赛龙舟。他们衣服的颜色,发型,甚至走路的样子,都成为小镇的新鲜风景。镇里头这个时候又是人满为患,理发店,百货商场,菜市场,都得削尖了脑袋才挤得进去。小摊铺店主手忙脚乱,为应付每年中难得的一次好生意,发动了全家老小,看货,收钱,讨价还价。小孩子心不宁,被鼓声搅乱了心,干不了一阵就溜了,店主就对着孩子跑开的屁股一顿笑骂,凭空又添出许多生活噪音。

许县长站在至高点喊了几句,停下来,又觉索然无味,属于她脸上特有的那种茫然又浮现出来。她看着这么些人快乐、拥挤、眼睛发光。这些人,平时都在洞里呆着,太阳很好,不是要下雨的样子,蚂蚁都纷纷出了洞。他们还把梧桐树底下她的窝占领了,在那下面掏鼻孔、吐痰、吃桃子、冰棍,还有小孩在那里撒尿。几乎看不见米豆腐店的西西,来来往往的人挡住了视线。吃饱了的放着屁,舔着油腻的嘴,走出来,身子比进去的时候长了一些,腰板直了一些,那神情,不亚于到县城逛了一圈。许县长喉咙滑动,咽下一口唾沫,裤腿的布片翻飞,很是落莫。仿佛在士兵庆贺凯旋归来的时候,她这位将军却忆起了沙场捐躯的战士,想到了生与死,荣与衰,悲与喜,想到了边塞的月光与羌笛。

许县长进入了极其深刻的沉思状态。

但是走近了看,你就会发现许县长的眼光是散的,比人群还散,比阳光还散,比死鱼还呆滞。许县长其实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看。后来她坐了下来,她坐下来,也比人群高。这时人群就像水,波光粼粼,她坐在船上,浮在水中,或者是坐在岸边,以垂钓的姿势,甩出目光这条线。但是,走近了看,就会发现许县长只是在打盹。她的耳朵是醒着的,每间隔一阵,她的眼睛就张开了,懒洋洋地瞥一眼。许县长的眼睛看到了一些东西,比如赵宝正和两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在说话,他横叼一支香烟,神气活现,黑衣青年频频点头。许县长又懒懒地把眼睛闭上,间或她会伸手挠一下身体的某个部位,可能是在做梦,可能是虱子在咬她。许县长挠痒也是安详的,没有半点烦躁。太阳落在头顶,把她的头发漂得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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