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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少女(7)

“那我帮你磨,磨完再去。”

“不用了,和老板娘一块磨。”

“票都买了,你到底看还是看?”赵宝有点不耐烦了。

“我真的没空啊,谢谢你的好意,你和别人去看吧。”

“猪日的!乡里屄!”赵宝朝凳子狠踢了一脚,一口气把西西的父亲母亲全骂了一遍,才悻悻地走了。

“乡里屄,乡里屄……”西西在恨恨地念着这三个字,气得浑身发抖。

许县长唱歌的时候,西西擦干了眼泪。街上行人模糊不清。她又来回擦了几下眼睛。她想起晚上的梦。她走到门口看许县长。许县长头上包着一块朱红色的丝巾,脸上有细密的笑容。走了几步,许县长把丝巾扯下来,在空中挥舞,喊几句口号,再小心地把丝巾叠好,揣进口袋。

西西忘记了刚才的悲伤,她被那条红丝巾吸引了。

一个肥胖的女人倒退着走到了店门口,她结实的臂膀撞到门框时,目光才从许县长身上收回来,差点被门槛绊倒。

“妈妈……你怎么来了?”肥胖女人刚稳住脚,西西喊了一声,把肥胖女人吓一跳。她定定神,见面前闺女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小胸脯也挺了一些,喉咙里也没有了拉风箱声音,忽然觉得有点陌生。她走了远路,东张西望间,还有些气喘吁吁。

“你先坐下,我给你倒杯水。”西西说。

母亲在凳子上坐下来,把米豆腐店实实在在地看了一圈,拍拍裤腿的尘土,说,“你嫂子又生了一个儿子。”

“你来碗米豆腐吧,味道很好。”母亲拍得很响,西西没听清母亲说什么。

“我说,你嫂子又生一个儿子。”母亲的裤脚拍干净了,再把两只手拍了拍,重复了一遍。母亲一身的肥肉堆在凳子上,有些无可奈何。

“还要等十天才发工资。”西西低下了头。西西知道母亲的身体不太好,她的胖,是虚胖,一个空架子而已。西西也看到了母亲头上的白发,用不了几年,就会和许县长一样花白了。

“再来一碗吧。”母亲一阵风似的,把一碗米豆腐扫光了,西西知道那点东西在母亲的肚子里只是垫了个底儿。第二碗母亲吃得很慢,她似乎才开始认真品尝,又似乎是舍不得那么快吃掉,或者说怕吃完了,两只手闲着不自在。毕竟是镇上,不是自家猪圈和那个熏得发黑的厨房。母亲一粒一粒地吃,那么小的丸子,母亲的嘴巴那么大,刚张开就把它吞没了,轻易得像海里的浪头打翻且吞没一页小舟。母亲还煞有其事地咀嚼一会,以至于咀嚼得有点做作。那么小的丸子,仔细一想,其实只够塞她的牙缝。一碗米豆腐毕竟数量有限,母亲终于吃完了。她用最后一口汤漱了漱口,咽了下去。

“这是二十块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西西的右手一直在裤袋里放着。听见母亲嗓子里咕噜一声,就把右手抽出来,将攥紧的一叠散钞递给母亲。母亲打了一个嗝。打嗝的时候,她伸出手接过钞票。

“那个癫子,歌唱得蛮好听。”母亲说。母亲说完,忽然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在街上走来走去的许县长。

许县长已经不唱了,低着头,似乎在街面寻找什么答案。

“你还要赶路,早些回家吧。过些天我再回去。”西西催促母亲。母亲却抓起西西的左手。母亲这样亲热的举动让西西很不自在。因为母亲很少这样。母亲摸摸西西的手腕,手指头停在烟头大的疤痕上。母亲曾说那是胎记。但毛燕和罗婷看过,都说像烟头烫伤的痕迹,因为那一圈皮肤被损坏了。西西没印象,也懒得多想,只是戴了些叮当响的手镯,把疤痕挡住了。

“这些镯子,很费钱吧。”西西以为母亲会说一说她的胎记。

“就买了这一串。”西西说,挣脱了母亲的手。

“真是浪费钱……”母亲无比惋惜。

“你还要赶路,早些动身回家吧。”

第11-12节

11

夜静悄悄的。

比月光还微弱的街灯,睡眼惺松。米豆腐店右侧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影钻出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出了胡同口,西西出现在街灯里,样子神秘兮兮,手里还端着一个大碗。她朝百合街两头分别看了一下,然后往左,到梧桐树下停住了。

“许县长,许县长!”西西轻声地喊。既想喊应她,又怕把她喊醒。

许县长没吭声。

西西又凑近了些,选择一个有可能更靠近许县长头部的地方。

“许县长,许县长!”西西弯下腰。

忽然两道白光一闪,吓得西西一哆嗦,差点撒腿便跑。

许县长睁开了眼睛,但立即又闭上了。

西西不再喊,把那碗米豆腐探到许县长鼻子底下。许县长立刻坐了起来,双手夺过西西手中的碗。西西还没来得及和她谈条件,顷刻间,许县长就干掉了满满一碗米豆腐。许县长露出满嘴白森森的牙齿时,西西才发觉许县长在笑。许县长笑的时候,眼神直直地看着天上,像一个女孩,仰望着她高大的恋人。

那笑容很美。西西惊呆了。许县长的嘴唇,那优美的弧度,像经过精心描摹。许县长的嘴是一弯银月,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忽然,月亮消失了,像被浓云遮挡,许县长闭上了嘴。西西不清楚许县长的脾性,不知道这个疯子会不会打人。她退后几步观察了一会儿,看见许县长抿着嘴哼起了“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她对西西既没敌意,也不防备,她似乎在用歌声缓和西西的恐惧,她的歌声好像表达了一种可以接近的情绪,从她的精神空间里,给西西挪出了一片地方。许县长就那么哼唱着,让西西想起花母猪用嘴蹭她,嘴里“嗯嗯嗯”地声音。西西放心地蹲下来,与许县长的脸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

“许县长,好吃吧?”西西也笑,表示她的友善。哼歌的许县长停顿了一下,继续哼。一滴冰凉的水“啪”滴在西西的脖子上。

“许县长,我喜欢你的红丝巾。”西西不知道跟许县长说什么,也不知道许县长听不听得懂,疯子可不可以和人交流。许县长不哼了,手在脖子里挠痒。许县长打了一个哈欠。许县长眼睛被勾直了似的,盯着某一个点,一动不动。

“丝巾,你的红丝巾,我很喜欢。”西西做了一个挥舞的手势。

许县长眼睛并不转动,但把脸挪过来,这样,她直勾勾的眼睛就停在西西脸上。她的眼神有可以沟通的迹象,好像西西只是一堵墙,堵住了她的视线。

“许县长,你到底能不能听见呀?我喜欢你的丝巾,我,跟你交换好不好,你看,你已经吃了一大碗米豆腐了,我,我再添两个镯子好吗?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西西边说边把镯子从左手腕摘下来。许县长爆发出吃吃的笑,伸手在头发里抓了几下,叽哩咕噜地说话。但是许县长交谈的对象另有其人。西西听不清她说什么,她压根儿就不是和西西说话。许县长嘴里“嗯”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又吃吃地笑。西西有点恼火,许县长像母亲一样,对于她的想法总是不理不睬。

“许县长,我本来想给你钱,但是我嫂子又生了一个儿子,二十块钱,全给母亲带走了,要不等我发工资的时候再补给你。你知道,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到那时候,说不定热得不行了。许县长,我长这么大,连头花都没戴过,妈妈说那浪费钱。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丝巾,比罗婷的金项链还喜欢。我答应你,发了工资就给你钱,镯子先给你押着。”西西把手镯递到许县长跟前。许县长根本没听,她也一直在说话。许县长说话的速度很快,含糊不清,似唱非唱,似说非说。好一阵,许县长和西西各说各的,像两列并行的火车轰隆隆地朝前开动。

西西的镯子亮晶晶的,许县长眼睛落在镯子上,不再是散光,注意力第一次有了明确目标。许县长接过镯子,摸一摸,看一看,又吃吃地笑,像个行家鉴别出了假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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