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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109)

无意间瞥见大卵泡在烟土站桩,有一瞬间,曹凤兰看见大卵泡全身发光,如金色雕塑,晚上大卵泡就入了她的梦。梦中大卵泡仍是细长美目,面色桃红,不同的是,他手脚正常,身板挺直,身着阔摆长衫,手中拾粪的铁筢变成了青龙偃月刀,见她时也不躲闪,反倒转弯抹角往她眼皮底下钻。当时店里无人光顾,曹凤兰盘坐地上编竹席,沙沙沙沙,手指舞动,竹篾翻浪,此起彼伏,仿佛为后门口的河风所弄。

屋子里暗了一下,曹凤兰只当是太阳阴了,没发现阳光仍是一窗。

竹子早买了,前几天篾亦刮好了,有没有空,给我编一床竹席?突然出现的大卵泡说。仿如一只从屋梁上掉下来的黑蜘蛛,悬落在曹凤兰眼前,还攀着一根蛛丝打了秋千。曹凤兰正要嫌恶,见大卵泡面貌不同往常,好比想起民间蜘蛛落眼前有喜的说法,便亮了酒窝,站了起来。可能是盘坐时间太长,她两腿发麻,挪不动一步,双手在腿上乱搓,借搓腿的当儿,琢磨如何拒绝大卵泡的要求,顾不上大卵泡美目停在身体的哪个部位。

哎哟哟哟,两腿弹棉花似的,骨头老了,坐下去容易,站起来难。曹凤兰哼哼唧唧,发现自己哼得温柔,便大声咳了两下。不咳还好,一咳更显内心复杂凌乱。青光一晃一摇,大卵泡已将青龙偃月光倚墙放好,腾出双手,把曹凤兰扶到竹椅上。他的手插进她的腋下时,她觉得被揭开了裹在身上的纱,纱轻掠体毛,由下往上,从头顶褪了去。大卵泡松开她时,她甚至认为那层纱就在攥在他的手里。

你帮我编竹席,我保证把水引到烟土,救活那块田。大卵泡屁股印在竹席上,把竹篾条弄得淅淅沥沥直响。曹凤兰嘴一撇,说,手脚轻点,别把竹篾弄断了。大卵泡用手指压下二根,挑起一根,如此反复,待手中攒攥一小把竹篾时,说道,要不,你教我编。大卵泡将一条竹篾横放,欲用长尺往里推挤,曹凤兰一把扯住他的手,道,没理顺,把竹篾弄断弄破了,会伤了手指。曹凤兰眼见大卵泡双手透明如玉,略染玫瑰红,又觉得光芒晃眼,心里有根弦被拨动,发出一声脆响,因而捏拿着忘了松开。出乎意料的是,大卵泡失去先前调侃的态度,脸红如血,处子般惊慌不迭,他站起来,拿起墙边的青龙偃月刀说,我现在就去挖堤引水,明天清早,保证水到渠成。曹凤兰噢噢两声,眨眼间,大卵泡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变成拾粪铁筢,仍是大裆裤,一瘸一晃地上了长堤。

曹凤兰是被震醒的,似乎有东西撞了她的床,胸前那堆肉打在手背上。接着她听到了掘地的声音,似乎来自床底下。她套上一件外衣,就着苍白的月色,打开门巡视一圈,但见花浓月下,月碎树间,干燥的地面如白瓷,似乎一敲即裂,这使她想到梦里男人的肤色。

骚b。曹凤兰骂了自个一句。身体是湿润的,没有男人是事实,连大卵泡这样的残废都可以入梦,太恶心了。她关上门,又将那个手持青龙偃月刀,仪表堂堂的美男子逐一与大卵泡区别开来,才觉得舒坦了。

曹凤兰迅速睡熟了。

就着苍白的月色,她打开门,但见花浓月下,月碎树间,干燥的地面如白瓷,似乎一敲即裂。掘地的声音若隐若现,有时似天边传来,有时又仿佛来自脚下,而眼前黑的阴影,白的月光,如陈年影片。曹凤兰熟悉每个阴影的实物,轻盈如猫,顺着声音摸索过去。她到河边打了个转,重新在出门的地方倾听辨别,确认声音来自外侧,那是烟土方向。

地上的热气尚未散尽,温暖从脚板底串上来,脚板底比任何时候都要敏感细腻,蚂蚁的挣扎使她脚板底发痒,因而返回去趿了拖鞋。再出门时,已经听不到掘地的声响,她怀疑耳朵有毛病,为求得证实,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她竟然喊了一声“大卵泡”。更为吓人的是,大卵泡竟然应声而出,手持青龙偃月刀,在月下翩若惊鸿。

大卵泡说,你喊我?曹凤兰说我没有。大卵泡又说,我听见了。曹凤兰仍说我没有。这么说时,曹凤兰脸上热了。发热,并非因为说谎,而是因为害羞。寡妇害羞,与少女怀春一样。大卵泡只知曹凤兰脸上的白,不知她脸上的热,把刀放在树丫间,靠着那株被他的尿冲出根须的柳树说,我要告诉你,我不是大卵泡,十二岁那年,我做了一个怪梦,醒来就不是大卵泡了,只要我每天到这棵树下撒一泡尿,就永远不是大卵泡了。

我,我从来不认为你是大卵泡。曹凤兰羞得更厉害。

她说的“大卵泡”,是指人,而不是生殖器官。

大卵泡理解错了。“我从来不认为你是大卵泡”,证明他是她眼里正常的男人。月亮光光,柳枝晃晃,大卵泡显得快慰,不顾树皮干枯扎人,紧贴上面,要把肚子里的话全倒出来,直到一条虫子爬到脖子上,将他打断。脖子感觉虫子肉肥脚多,体暖皮嫩,令他酥酥发麻。摸到手中,用拇指与食指捏了举高,仰起头,对照月光,瞧见它通体透明,裂开嘴,松了指头,虫子落到嘴里,只听见“叭唧”一声脆响,汁液乱溅,溅到曹凤兰嘴里,满口浓烈的酸苦味令她作呕。

“嗷——”,曹凤兰梦中大吐,醒来犹觉胃里翻腾。

窗外,月白风清,疏影几枝,虫声一片。

曹凤兰觉得今夜有些蹊跷,再无睡意,索性起了床,顺着梦里的印象一路走,过了大卵泡撒尿的树,上了堤,下了坡,近得田边,望见田里有泛白的东西。曹凤兰疑是眼花,把眼擦了出下,再走了几步,只见月光下,一层薄水,银光闪烁,苗根儿正贪婪地吮吸,兹兹有声。

曹凤兰弯腰探水,水湿手,索性将脸也弄湿了,用手拍得啪啪响。起先,她以为是电站排过来的水,农民半夜灌溉庄稼的事儿常有——然而,电站早就排干了最后一滴水,大河里的水太浅,过不来,小河里的即将见底,旱灾几成事实——这水,会是哪里来的?几乎同时,曹凤兰想到了梦里手持青龙偃月刀的美男说“我现在就去挖堤引水,明天清早,保证水到渠成”,于是一惊,张大了嘴,旋即又感到脊梁骨发冷,闭了嘴抱紧自己。

田埂上坐着一个人,曹凤兰发现的时候,又着实吓了一跳,这一惊一吓,使曹凤兰两腿打软,声气儿发颤。

是我。说话的人撑着一根棍子站起来,明晃晃的脑袋顶着月光,就如一个灯光微弱的巨大灯泡。

是你?曹凤兰意外。她看见大卵泡身边的一只木桶,心里一阵震荡。

是我。大卵泡回答,接着说,天亮前,烟土的水就够了。

水汪汪的烟土。水汪汪的曹凤兰。

大卵泡又说,春天的时候,这里还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水,你撅着屁股插秧,没想到天会旱成这样吧。没听见曹凤兰回话,又呆了呆,仍是没有声音,大卵泡以为她走了,一看,原是坐在田埂上,脚泡在烟土里,两眼晶莹。

你救了烟土,就是救了我的命,我,怎么报答你。

你的命,哪就值烟土这点事,乡里乡亲的,报什么答。

水是你一桶一桶提过来的,我不能欠这么重的情。

那你教我编竹席子就好。

你,有过女人没?

没听见大卵泡回话,又呆了呆,仍是没有声音,曹凤兰以为他走了,扭转头,只见大卵泡面如满月映照着她。她又问了一遍,有过女人没?大卵泡粗声粗气地撒谎,有,有过。曹凤兰道,今晚把我拿去吧,我的话,天亮之前有效。

大卵泡通过那条滑稽的腿周转了一下身体,再用严谨那条撑高了个儿,没稳住,曹凤兰那句话令他找不着重心,声音也轻重不一,他说,我不配,我配不上你,我给烟土灌水,不是图这个,真不是图这个。曹凤兰紧问,那图什么?大卵泡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说,春天,你撅着屁股插秧时,这里还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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