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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156)

屏幕打出列车晚点的红字。女人退到偏僻角落,背靠廊柱,敛身密集的高级动物当中,嗅着雌雄混杂的气味,混沌无边地想了些人世间的事情。时为三月十七日,周六,蒙蒙阴雨。女人平素喜欢城市的哭哭啼啼,感觉骨子里的风情曼妙,也似这般得以释放,与那个佯装冷静,要解析世界与人性的所谓作家毫无关系了。

列车持续晚点。上帝在为女人安排什么?未知的遐想被女人挼搓,如手中的车票皱得面目全非。无聊中研究了一番车票的皱折纹理,想到过去的感情,正是由于缺乏耐心而毁在手中,便觉有只经验的毒蜂扑过来,将心蜇肿了一大块。不久,经验使女人从容摆脱困扰,恢复理性。它如毛发丛密的小动物,随时跳上女人的双膝,供女人暖手。女人习惯性地回到“作家”的身份上来,亟速消除了心头的肿。眄物群中的雌雄相偎,瞵不明职业者的愚钝腌臜,看身着西装蟹行的腽肭雄性,睒小本商人横系的腰包,睹鬅鬙艺术青年指上盔甲般厚实的戒指……女人暗自捕捉那细微处暴露的人性隐秘,有着白色运动服的雄性打眼前穿行,如鹤过鸡群,不知私底下他揽了谁入怀中。

没有行李,寻号入了座,扫一眼对面的空位,数车窗上的雨珠,回到“女人”的身份,愁肠百转起来。旅客稀稀拉拉地上了车,树苗般栽进座位坑里,生长各自的情绪。一个圆脸姑娘在女人旁边坐了。女人占了她靠窗的位子,她并不介意。女人与她无话可说。

似女人这般年过三十,颇具生活经验的人,对感情早无怨怼,怀已不揣小鹿,也无赓续旧好的心思,生命的辉煌时期大概就如草原日落般,蒙上了昏昧。不欲赘述感情历史,若说早无衋伤,自然是不可靠的谎话。虽时有对某人的鹄望,但也淡焉若忘了。此时女人只生妄想,若得遇个风华正茂的雄性,两相情愿了才好。

猝不及防,女人故事的主人公出场了。女人无法描述他粉墨登场的细节,因为他简单的身体堵住了所有丰富词汇的发源地。一小段无声与空白。他及他的伙伴于女人对面坐下。词汇开始跳跃了。比词汇碰撞得更厉害的,居然是女人这颗经验丰富的雌心。雌心激动的女人慌乱中想起此次出行未曾仔细梳妆,兼有游走数天之后的疲惫,容颜定是大打折扣,不禁懊恼得要命。她以指代梳,低头弄发,发梢偏又打了结,她不得不在头发上做文章。该死的经验此时也失去了理智,并不予以她刀枪不入的沉稳,反使她狼狈不堪,以致她被自己的心理及行为羞得脸红耳热。

女人整理好自己,抬起头,见桌上多了两瓶饮料,一瓶淡蓝,一瓶橙黄。“佳得乐”,百事公司的产品,瓶盖上的价码条上标着六元。饮料的主人手指灵活地玩弄手机。毕竟年少,他们不曾察觉女人内心的搔首弄姿。与圆脸姑娘对座的,着白色运动服,正是那候车室里鹤过鸡群的少年。女人于穿蓝色运动服的少年对面,隔着他的半瓶橙黄饮料。女人感到阳光穿透阴霾,散发耀眼的光芒。彼此不说话。陌生的气氛内里游走一丝拘束。车厢空位很多,他们没有另择座位,宁愿时刻留意碰到对面的脚。女人将此擅自看作成熟女人的魅力。上了年纪的女人,会犯自作多情的毛病,并认作经验判断。女人内心深藏的秘密,在白衣少年偶然一瞥中复现——他用目光点燃了腐烂的灯芯,女人寂寞的小黑屋霎时四壁辉煌,一个少女返回女人的体内,血液羞涩倒流。

女人尝试描绘他的样子,却感到词语无不色淡味寡。你若明白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她既想引人注目,又恐举止儇薄,内心龃龉不断以及奚幸作态的焦灼,必定明白花笔墨描述少年的外貌实属多余。女人敞开的是经验的世界,经验的世界在缺乏经验的世界面前,如何适度?他距女人不过三尺之遥,他们彼此互看手机信息,窃笑亦无邪。他外套的拉链仅拉了半截,露出一片v形肌肉,粗质的银色项链圈了一只大戒指,落在两股突起的肌肉中间,胸脯传递出力量的信息与色彩,令女人目眩神迷。完美的雄性手指,既刚劲又柔和,不留指甲,指尖干净,手指关节处纹理柔细,它灵活的摆弄彩屏诺基亚,不时弄出一段音乐来。

女人独居。无性久矣。春梦困扰时想起自己还有身体,腿抻至大床的另一侧,蓦地蹬了冷的虚空,便觉一张床比世界还阔,茫茫心似苍穹,望不到头,叫不得苦。人前装模作样地快活,掩饰春梦的冷痕,谈笑不羁,是得人惜的那类女人。“作家”的身份与头衔,背在身上,虎皮似的,唬走了食草动物,食肉动物也只是远远的观望,不敢靠近,女人惟有舔爪子消遣了。若说舔爪子是为了更好的扑向猎物,这场面倒有可期待之处;但舔爪情景,分明是对丰富身体资源闲置的怜惜与幽怨。这便是经验的后果。经验使女人一眼就能判断出猎物的肉质口感;从它奔跑跳跃的姿势认知它的体重与高度;由它嗷叫的声音准确评断出它的年齿;闻它散发的气味,就知道它灵魂的洁净与脏乱……经验使女人心灰意冷,经验使女人对猎物倍加挑剔。

此时,女人这头雌狮,面对散发如此迷人气味的猎物,垂涎欲滴,却只有对自己突然丧失的功击性以及无能为力地追逐深感悲哀。他那么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体态,对雌性的欲望必已熟透,在他缺乏经验的世界里,他将遇到同样缺乏经验的妙龄雌性,他的兴趣是否仅止于此?他理解女人的欲望吗?会向女人开屏吗?女人将如何进入他的世界?女人对他的幻想随着他的手指越来越灵活。在经验丰富的雄性面前,经验使女人翛然自信,此时的经验,却成了女人的羞耻之物。花因风落了一地,叶子正绿树梢,女人甚至想起残花败柳这样的词句来。

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车轮的节奏在催促女人抓紧时间。少女的女人。颓败的女人。斗争的女人。现实的朔风扑灭了所有幻想,陷女人于尴尬。女人不能像少女那样天真烂漫,即便是最漂亮的母鸡也无法如蝴蝶那样蹁跹起舞;也不甘心像他年轻的母亲那样满目慈爱,女人动机不纯。他内心如何看待面前的女人?他完全可以将女人归类为老女人。老女人必将依赖经验,摸着石头小心过河,避免自取其辱。

火车开出十分钟后,一个充满庞大繁杂情绪的女人再次蜕变为“作家”。这个置身事外的身份,在关键时刻起了令人厌恶的作用,女人怀着自卑与羞耻感打算和他搭讪。

你们是学生吧。女人这样问道。女人很愚笨,以女人的经验,完全能准确地判断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不过,女人很快满意愚笨所呈现的缺乏经验的假象,这更接近他的世界,并为他的回答提供空间,他的态度将是女人把握他内心风向的重要航标。

他们一起望向女人,面有浅淡惊讶,但旋即被一种与陌生女人说话的腼腆覆盖。女人突然想起五年前,女人在软卧包间里遇到一个航空学校的少年,相互吸引。女人那时经验匮乏,完全没有具体到雌雄之事上来,相聊甚悦,一夜两床对卧,略有胡思乱想,未敢轻举妄动。经验使人混浊和龌龊,如女人此刻,内心的复杂欲望向清澈的溪流奔逐,另一种品性在阻止女人——当人们以经验自居时,不知还有几人识得缺乏经验的妙处。

我们是运动员。他抢先回答。似是得意的。另一个笑了,继续把玩手机。女人听他说话,魂自丢了半爿。他们是运动员。这并不奇怪。他们的一切外部特征都准确无误地提供了这个信息。他还补充,他们是专业运动员。女人再次雌心蠢动,并且扭捏作态,女人感到自己使用的身份越来越含混不清。

专业运动员呀,是打篮球的吗?女人这样问道。女人是个体育盲,在专业运动员面前,女人乐于呈现女人缺乏经验的世界。经验引导女人维护他作为雄性的自信,再用自己的经验使他节节败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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