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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59)

她穿着老妈的旧棉袄,蓝底白花,两只手笼在袖子里,好像当她抽出双手来时,手里会握着什么利器。我记得,当老妈穿着这件棉袄时,我是爱老妈的。我在这件棉袄的袖口上抹过鼻涕,用它的襟摆擦过嘴巴,从它的衣兜里掏出过糖果。当某一次老爹将老妈打得遍体鳞伤,老妈一个月没回家,我很想念老妈。

我的脚趾头冷得发疼,在屋里走了几圈。想起有一年冬天,河里结了很厚的冰,我砸了一块,用嘴巴对着冰块吹个眼,用绳子穿了提在手里。老妈压照片的玻璃早裂了,我知道她一直想换一块好的,便用手上的冰块把老妈骗了。现在想起来,我有点难过,老妈活着时,我什么也没为她做过,还有老爹,他死得多么寂寞啊。我又问田甲,老爹埋在哪里,该去给他烧点纸钱。田甲说他火化了,骨灰撒到江里喂了鱼。她像北风扑向树叶那样,冷笑着说,你的父亲,毁了我的母亲,毁了我母亲的生活。

田甲又一次强调“你的父亲”,我终于感到某种混乱。

因为冷吧,田甲的牙齿磕碰,发出细碎又清脆的声音,在地窖一样寒冷的屋子里飘荡。我呢,满脑子混乱,继续在屋子里转,像一个打算择机行窃的惯犯,扫视了田甲的家具摆饰。我看见了老妈朱漆剥落的梳妆台,铜质拉环锈迹斑斑,老妈穿过的平底绣花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夹层上。我几乎怀疑老妈没有死,她还在这里生活。我没办法再呆下去了,将雪茄烟头在田甲的灰墙上碾灭,抛在地上,一头钻进浓雾之中。从田甲家出来我就病了一场,其间我去了老妈的坟头,我问了老妈许多问题,在杂草枯黄的坟堆上睡了一觉,醒来时突然想起一件事,田甲的家里没有丑臣的痕迹,也许她并没有结婚,也许他们早就离婚了。

第07节

在大鼻子和竹笋的挟持下,我去外面撒了一泡尿,周围看不到什么,雾里头有股荒凉。×你妈妈,第一次被人押着撒尿,好别扭,我花了蛮长时间才断断续续尿干净了。我压根儿没打算逃跑,我不喜欢过躲躲闪闪的日子。我有办法,让他们彻底死心,相信像我这样的不良少年,胡乱的小混混,干不了什么大事,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不知道在房子里呆了多久,走到外面,才发现空气真的好,打个颤,脑子一冷,疲劳就消失了。人生太多出乎意料的东西,现在,我站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撒尿,就是一个意外。如果要让这种意外变得更有意思一点,那就得顺着这条道,慢慢往前探索。你也这么想吧。你不如跟我一起想象,被雾遮掩的不远处,应该一大片树林,灌木丛,毛毛虫吊在叶子上荡秋千,被黑嘴乌鸦一口啄了;黄鼠狼收起猎枪给鸡作揖;大黑蜘蛛连夜赶织捕杀的网;蛇在地上装死……还有更多动物互相设置的陷阱,我都知道。

大鼻子和竹笋聊了几句,他们对我越来越漫不经心。他们不放我走,似乎是在等更上一级的命令。在他们推我进屋前,我敞开肚皮,想满吸一口新鲜空气,却闻到一股松花皮蛋的臭味,是大鼻子在草丛里拉了屎,他这次拉上了裤子拉链。

我感到他们对我的兴趣接近尾声了。他们锁好门,出去了几十分钟,重新坐在我面前,低声交谈,不搭理我。我想方设法,努力排掉吸进肚子里的秽气,没有说话的闲功夫。我真想去外面吐干净,但胃是空的。我仇恨大鼻子,情愿憋尿,也不想再闻到那恶心的气味。

“那么,她说‘你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竹笋站起来耸了一下,给我布置了这个作业题目。大鼻子以监考老师的眼光看我,好像是警告我不许作弊。我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们一家感兴趣?我老爹老妈死的时候,我还小,为什么不找田甲,她知道的比我多。本来坐稳了的竹笋一听,立起来指着我说:“拣你知道的讲,别嗦!”

还是顺着前面的讲吧,反正他们只是希望听到我嘴里发出声音。那天,我把烟头碾在田甲的墙上走了。外面灰茫茫的,谁也看不见谁,声音也被雾包裹起来,好像上了天。我不时踩中香蕉皮、槟榔渣、塑料袋之类的生活垃圾,才想到要当心,人间道路的陷阱到处都是。我闻到潮湿的腐烂味道,很单调。有人把剩饭直接倒在街上。冷不丁一盆水从窗口泼出来,像渔网那样一撒。我低头看紧脚下的路,往前走,成功地避过三个危险的障碍,包括一个失去井盖的黑洞。

不知道几点钟了。原来可以做时间座标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听见资江河里传来邮轮的鸣笛声,像一头发脾气的老黄牛。这时,闻到锈铁、汽油以及油漆的味道,我一脚踏进了一张大门,屋里有雾,头差点碰到吊在空中的汽车,它全身斑驳,像中了枪弹,这使我想到老爹。风抖动薄铁皮,黑尘土旋飞。我撞到某个金属物品,头昏眼花,猛然发现,已经站在一个房间里。吓人的是,田甲和一个男人坐在昏暗中,像两块废铁,四只眼球的眼白突出。

简直是梦游,我不知道,田甲怎么会在这个地方。我的屁股落上竹椅,冷得跳起来。那是一把楠竹椅,跟老爹编做的一样。我忽然怀念老爹,有点伤心。田甲身边的男人大笑两声,拉亮电灯。那只十五瓦的灯泡,吊在屋中间,灯泡上蒙着尘雾。屋子里没亮多少,只是多了那么点儿情谊,也不怎么冷了。

我喝了一杯茶,昏昏欲睡,靠在椅背上打起了轻鼾。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田甲坐的椅子已经空了,我甚至记不清,田甲是否曾经坐在那里。那个男人看着我,尖突的喉结上下滑动,大约是咽了一口痰。他的脑袋很大,细长的脖子好像支撑不住了,他将椅背翻到前面,叉开腿,像骑木马那样跨上去,把下巴搁在椅背上,眼睛看着前方。前方是我。他发呆的时候,和田甲有点像。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十九号”。我以为是由于口音问题,他说不清“石九好”或者“师秋浩”,重新问了一遍,他还是那么回答,喉结像树上的松鼠一样窜得飞快,同时收拢叉开的双腿,夹紧椅子靠背,羞涩地保护他的小弟弟。然后,他似乎困了,缓慢地垂下眼皮。他睡着了,死了一样。

如果现在让他吃一粒枪子儿……我无聊地瞎想。房间里的摆设,像审讯现场,我发现,我正好坐在审判席上。这挺有意思。那个男人像被逼供折磨得奄奄一息,耷在椅背上,露出一截细弱的脖颈,等待砍刀落下。我决定戏弄一下他,拍了一下桌子,男人身体一弹,举起头望着我,像一只怪异的大头鸟,脑袋夹在微耸的两肩中。

第08节

“十九号是我的病人。”田甲,这只来历不明的飞蛾,突然出现在屋子里。我怀疑她躲在墙壁的夹缝中,你也可以说她是一只虱子,藏在男人乌七八糟的头发里。自从老爹老妈死后,我相信什么都可能发生。你会在粪坑里摸到金戒指,鸟窝里掏出个小人儿来。

竹笋和大鼻子没准是国家安全局的,也可能只是两个老混混。我看得出来,他们在努力掩饰某种流氓习气,装出国家干部的样子,尽量对我先礼后兵。不过,你也看见了,到目前为止,说礼也算不上礼,兵也没见使出来,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老爹说,毛主席说过,与人斗其乐无穷。我只想吃东西,更想睡大觉。

我看着田甲,嘴里寡味。即便她说男人是她的亲爹,也没什么奇怪。把自己老爹弄去枪毙的女人,不就是个疯子嘛。你看她,一直幸灾乐祸,花痴一样地笑,脑袋撞到了中央的灯泡,屋子里的几个影子,荡秋千似的,晃得我发晕想吐。那个男人,像是为我把脉的医生,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我想起了一个恶心的梦,手指被毒蛇咬了一个洞,整个手头里储满了乌血。我忍不住了,吐了一地。像某种预谋似的,一条黑狗窜出来,飞快地舔净了地上的秽物,坐我面前,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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