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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62)

“青萝!薛青萝!”我耳边的这般狂风呼啸,大多来自我妈薛蓉肺活量充足的胸腔。即便事距数年,我与她身隔千里,我妈薛蓉的吼叫声丝毫不曾减弱。“薛青萝”这三个字就是我的肉身。她被认为患有精神分裂症。好吧,就让我开始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神游。我心中充满雏菊与风尾花。你看不出我内心的腐烂,你只看得见沼泽地上的芳草杂花。

巫镇人咬牙切齿地夸我“婊子养的”。我珍惜这份殊荣,不屑与镇里的孩子凑堆。我发明了自己的游戏。我追逐小土蛙,在它精疲力竭时捉住它,扒光它灰褐色的皮,当它白皮嫩肉,筋脉纵横的身体开始跳跃,像镇里炫耀新衣的家伙一样恶心。我把它们赶到街上,人们看见嫩白的土蛙,表情惊骇。我很快乐。我现在明白,幸福的成长乏善可陈。想起从前的孤单,我颇为快活。痛苦不幸跟酿酒一样,放在时间的地窖里,慢慢就有了幸福的香味。

自从剽悍的女护士把我逼到墙角,用圆珠笔插抵我的腋下,我老实了,安静得像一团漂浮物。我被她用圆珠笔戳挑起来,变成一件松松垮垮的衣服,她的眼睛好比玻璃鱼缸,我像条翻白的死鱼浮在里面。她肌肉发达的面部浊水泛滥,血红厚嘴开了闸。咬着我的耳朵说:“经我调教。没有不听话的。”她松了手,左侧的白瓷墙里,我软在墙根像只大虾,剽悍护士的红嘴唇从这块瓷砖,膨胀到那块瓷砖,被一道裂缝一分为一。

黑皮鞋上的微型世界。人头如花生米粒。越近越模糊。每个人都是一个黑洞。不规则的黑洞。遮住皮鞋,捂紧世界,一切仍在风云变幻。广告牌里车辆来去不息。穿越等车的后脑勺。而车窗玻璃映射麻木的面孔,一闪即逝。不锈钢竖框将我的脸拉成柱形。我对着它挤掉一个成熟的暗疮。

我如今置身中国南部的经济中心,要感谢巫镇邻妇的欺骗。邻妇说这儿的垃圾堆里能捡到黄金,我信了。但邻妇只是让我照顾一群孩子,当他们卖光打蔫的玫瑰,要我翻他们的口袋、裤兜、鞋底,还有屁眼。训斥、打骂完毕,给他们发面包,或不给他们发面包。孩子们在夜里像包好的饺子摆在通铺上,翌日揭开黑夜的锅盖,就下到商业社会的锅里。邻妇自己每晚数钱,可惜好景不长,不久被一锅端了。我开始自力更生。城市的趣味在于荒诞,虚幻不实的感觉符合我的口味。我乐意留在这儿。把我的重量放在我的身上,举目无亲的感觉妙不可言。

想当年,我妈薛蓉在举目无亲的自由当中豪放不羁,放下了摆弄多年的臭猪肠,另觅作为,实在明智。有说是生活所迫,有说是好逸恶劳,无论如何我妈薛蓉迅速体面起来了,如今当我看见妓女们清汤寡面堪比良人,深感我妈薛蓉浓艳淫荡的粉饰严重错误,其实她可以更朴素一些,更隐秘一些,不必插上买卖的标签,她甚至还可以打着爱情的旗帜,把一个男人的积蓄骗光。这一点上我妈薛蓉是傻子。很遗憾我妈薛蓉生错了年代,她的遭遇停留在十元大团结的岁月,体会不到检阅百元大钞的快感。你看看这儿的妓女们啊,她们忙碌,她们职业,她们素面华光,她们神采飞扬,不在乎来者是嫖客、政客、掮客、观光客,还是初生牛犊。她们双手捏紧百元钞票的两端。扯弹两下听纸质音色辩识真假,白天化作良家少女逛街、吃饭,朝穷人翻白眼。

知道今天星期几毫无意义。宠物狗在草地上拉屎狂欢。人行道上的浓痰生机勃勃。打横的车头,驼鸟一般,脑袋插入车流。报纸头条“应对全球金融危机的挑战”,方便面涨价四成,gdp蓬勃向上,人民生活丰富多彩,一派经济繁荣的景象。空气清甜,草霉柠檬鲜柚水蜜桃的味道觅春似的四处游移。我热爱这蒸蒸日上的糜烂。欣喜地看到红葡萄酒被无赖啜饮,邋遢诗人写蓝天白云,到处是斯文败类和鲁智深嘴里的腌臢泼皮,ktv包房里,《金瓶梅》中打步撩衣上楼找花光鬓影、荡人心魄的妇人,勾挑软昵劲在西门庆之上的人间尤物,到如今全部进化成毫无情趣的嫖客。

流动的纸币,没有归宿的灵魂。它们在各种类型的手中辗转。民工、白领、商贾、明星,最后落到我的手里。只有我将这些漂泊的灵魂细心抚慰。面值伍角的纸币有种天生的卑微,甚至模糊了自己的长相。这些纸币像常年流浪的狗,身上有一种浓烈的混合气味。把电熨斗压上去时,那股味儿噗地蹿起来,鼻子便轻易地捕捉到其中的狗屎味,引发我作呕的生理反应。事实上我认真地吐过一次,不可否认的是,那股狗屎味就是幸福。幸福的确会引发呕吐,不需要科学的阐释。科学无法解释精神领域的问题,即便可以,也不能解释我对于幸福的特殊体验。举个简单的例子,怀孕——它最能说明呕吐是幸福的本质。

烫好纸币,放进钱包。人头一律朝上,面朝同一方向,它是一本圣经,纸币页面平整光滑,绝对不会折角,大章小节一清二楚。我内心时刻经受着贫穷暗示的折磨。钱的妙处在于,它彻底改变我对幸福的看法和对幸福气味的最终鉴定。我的伟大理想每天随粪便排进下水道。我是它地底下拓荒的蚯蚓,挖洞因身的鼹鼠,把欲望养得肥大臃肿,历史埋进泥土,经验破土而出,浑浑噩噩长成清凉解毒的苦瓜。

猪肉价格一路飙升。习惯了排队的脊椎动物,知道世界将这样拥挤下去,终究等不到毁灭的那天。这些文明的人,凭靠一些妒忌、私生活的污点、精神上的虱子,以及对日常生活的共识达到彼此了解。人们相信自己不用剃光体毛,便能证明身体及大脑的进化。没有人会向美好事物的裤裆里踹上一脚。人们对一切深信不疑。

我言语偏激,有时对自己深恶痛绝。我会抒情,也会歌颂祖国。我总能看见另一个薛青萝,蕾丝花边白袜子套黑皮鞋学弹钢琴、拉小提琴、跳芭蕾舞,她有一个渊博的父亲和娴静的母亲,在熨烫过的美好环境里活得像个天使。

第02节

要造就好的女人,可爱的女人,父亲至关重要。村上龙的话解放了我。我早该将我的不好归之于那个没见过面的男人,然后轻轻松松,过偷鸡摸狗的日子。不过我从没打算做什么好女人。所谓好,无非是男人的评价。我可不想在男人面前像个麻风病患者那样颤栗,我喜欢四周的气氛中充斥着雄性的躁动,被压制与隐匿的欲望在树尖上翻飞。人们扯起遮羞布盖上一团糟的生活。眼神躲闪,内心淋病泛滥,楼上的男女抛下用过的纸巾,落在阳台的雨蓬上,空调滴水让人整个活在梦幻的雨季。每一个楼层都有一张大床,每张大床上都躺着雌雄二物。底层的人有福了,美妙的下水道交响曲起伏颠狂。我从不错过对任何音乐的审美,包括放屁的音调,咳嗽的穿透力,公交车驶过的轰鸣。出门时,我边聆听边收拾自己,我穿着夜市里淘来的花布裙,带弧度的手臂挽起绣花手提包,另一手曲起来放在腰际,看上去犹如一只翅膀微张的发情母鸡。这个姿势恰到好处地掩饰了手臂的短处。我希望赶上八点十分去海域的火车,我并不是要参加会议或者约会。仅仅因为,我喜欢“八点十分”。

我在街头碰到本市几个相夫教子的富贵娘们。她们挺着良好家教的虚假身板,笑容像溺毙的尸体漂浮,浓烈的香水味并未体现其高贵的气息,我倒闻出了廉价。从她们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们的男人夜归,或不归,总之忘了把她们滋润。她们把渴望憋在膀胱里,在spa馆把皱褶的缝隙洗得干干净净,与服务小姐谈幸福的家庭和自己的男人,胸脯却想着不影响家庭的荡魂外遇。

我扁平的身体散发少女的纯洁,头发后笼扎成马尾,戴了一条七彩项链企图转移别人的视线,忽略我脖子上早现的皱纹。除此之外,我还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天知道它怎么那么漆黑,既单纯,又狡黠。这不是装的。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我都禁不住发笑,这完全不像一个风雨铸就的坏人,倒似一个期期艾艾等着男人放倒的柔弱雌儿。我想对女人们说,最好的消遣莫过于坐火车。尤其是当你把气色养好,把黑眼圈干掉,又正值排卵高峰情欲巅峰,你能听见硕大的卵子呼喊,“我熟透了”。如果你不打算像鸟类那样用尖叫、炫耀和做出猥亵姿态吸引雄性,那就去野外。去人群,去坐火车,把自己打扮成外表极为华丽的雌兽,两眼秋波慢条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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