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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64)

我扫了他腰围附近一眼,黑色鳄鱼皮带严肃、贞洁地套牢下半身,他臀部左侧鼓起的地方,应该藏着一只饱满可爱的皮夹子,里面有整齐的人民币,甚至美金。我对君子抑或君子的钱包露出崇敬之情,白痴似地问为什么会膨胀。君子调整身体,为消除危机四伏的紧张,他笑了起来,脸上淌过不可捉摸的情绪。他十分乐意表现自己,说货币过度增加,物价持续上涨,钱不值钱了,照我看来,中国今年的通货膨胀应该大于百分之十五了。

我说,我喜欢膨胀,反正国家经济是好是坏。都不影响我当穷人。我和睡在天桥底下的人一样,只关心身上的虱子、中午的面包,顶多再关注一下与收入密切相关的天气。

君子摘了眼镜,掏出镜布擦了又擦,仿佛我什么也没说。我忍住兴奋,内心快活得一团糟,就像男人攻克了良家妇女的堡垒。君子的动作欲盖弥彰,他那颗比女人容量大三分之一的大脑绝对没体现任何优势,他的祖先从猿人演化至今,为了交配、繁殖,延续种族命脉,四出游荡、找寻理想的交配对象,练大了大脑,于此时竟也一无是处。

列车服务员推着小车吆喝过来。她是一位黝黑壮实的妇女,用一种会几国语言的狂妄语调,操多种方言数报推车里的食品,声音像一群五颜六色的鸟。

君子买下两瓶橙汁,说。从这里也能看出通货膨胀的痕迹,像这种饮料,比上个季度上涨了百分之二十。他递给我一瓶。看来他一直没间断思考膨胀的问题。握瓶的手指挺年轻。我能读出它们进行抚摸运动的轨迹、节奏与喜好,我知道对我妈薛蓉来说这些无所谓,甚至器官。我痛恨我的审美习惯,她只求囫囵吞枣或被囫囵吞枣。我妈薛蓉错过了这个好时代。她作为物品的价值被淹没了。

接下来我故作矜持,装作欣赏窗外的风景,心里惦记君子的皮夹子,举止青涩。君子对我颇具好感,邀请我下车后去百年大礼堂听演讲。呵,倒退十年我会抓牢这样高雅迷人的机会,义无反顾爱到丧尽天良,如今我只想告诉人们别谈什么爱情,只管颠鸾倒凤地睡,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要善于探索与发现敏感地带。

我并不急于拒绝君子的邀请,我讨厌音乐会、展览、讲座等一切道貌岸然索然无味的活动,但我喜欢欣赏那些衣着考究的物群在特定的环境里进行礼貌与修养充分的自我折磨——为了这个知识分子的丰富皮夹子,我倒是不吝表演天赋,诚挚地表达对艺术的向往与热爱,炫耀我的音乐天分,小学三年级就指挥全校学生齐唱《学习雷锋好榜样》。

君子不打盹,不读报,我无可乘之机。

风景单调,棉花堆的云朵白得纯洁,云朵边沿泛黄,是阳光污了它。

我内心的灿烂因而布满瑕疵。

当火车匀速滑进海域车站,我突然涌起一股很操蛋的伤感。我顽强地抵抗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咬牙切齿,为“伤感”这种东西感到羞耻,可我竟未能把持自己,这一刻我问自己怎么到了海域,我是什么东西,我是我吗?在对面的君子眼里是一堆肉吗?一堆好看的,可以小炒、清炖、红焖,可以用任何方式烹饪的肉吗?他是否看见我的脑袋。黑发蓬勃的脑袋,里面装的不是大便,是一堆没被凿通的天才的脑浆,它可能是柏拉图、爱因斯坦、莎士比亚、拿破仑、希特勒。我要一直这样混下去吧?倘若不幸活到八十岁,我还有漫长的六十二年,了无生趣的22630天,平淡无奇的543120小时,即便我怀着美好心情每天坐一趟短途火车,往返四小时,还剩下45260叫、时的空洞。挖一个家庭的墙角已经微不足道,墙内墙外都不再有人对性和出轨这样的小事愚蠢地全力以赴、倾家荡产。我多么想去杀一个人,烧一栋房子,或者干脆把自己捆成人肉炸弹扔进火车站,以表现我的非平庸之处。可我天生只勇于小偷小摸,安于一只皮夹子的成果,享受与猎物周旋的可爱机智。想想当年我妈薛蓉作为一个坦荡的婊子,她身上的那种无耻与勇气是多么的高贵。

有没有行李需要帮忙?君子问我。我问他我看起来有多大?他有点惶惑,取下黑色密码箱,说现在不宜妄作猜测,他要掌握更多的信息,才能科学地下结论,倒退几年,他的幽默以及他说话的样子会使我的灵魂打摆子。现在我讨厌这种尽乎卖弄的调情术,我天才的脑浆开始沸腾,我胃口倒尽的紧随着他,希望他把我拉到暗处扇我两嘴巴直截了当地把我奸了,我作为一个受害者理直气壮地垂败双手回到该去的地方,忘掉这只皮夹子。

君子十分绅士地带我到了百年大礼堂门口。我知道有不少名人洗了桑拿换了内裤挖了耳屎剪了鼻毛割了包皮来这里兴风作浪,唾沫横飞。底下座无虚席的观众也为此沐浴熏香净身吃素恭候莅临被知识熏黑鼻毛。这栋鸟屎一样灰白的建筑物门口。塑着胡适、鲁迅、爱默生等人的雕像。天上蓝天白云,地下绿草青青,空气清爽得身体里暖流暗涌。

君子将一张印刷精美的门票塞给我,并附了一张名片,嘱咐我演讲结束与他碰头。我几乎对这只皮夹子失去信心,他老江湖似的谨慎令人生厌。已经陆续有人进场了。我在门口想了两圈,压根儿不想听别人废话,也不打算再浪费时间。正要把门票扔进那个器官状的垃圾桶。忽见君子的头像印在票面,下面一行美术字体写着“著名经济学家朱希真”,演讲题目是《也谈中国股市及海域房地产市场的走向》。我被咬了似的缩回手,把门票举到眼前再看了一遍,的确是他。照片十分严肃,眼神介乎精神病与哲学家之间,表情是那种大便不通畅的凝重,我断定他当时穿的是屁股后面开鸟尾巴叉的西服,平角内裤,皮鞋透气良好,没有脚气。

我边想边朝大礼堂门口走,脑子里浮出一锅滑嫩嫩的水煮鱼,豆芽莴笋打底,炸枯的花椒红干椒与白肉拥挤,性感迷人。于是我进门寻座时显得十分急切,在沸腾鱼乡、巴蜀风之类的餐馆常常看到这样排队等候的人群。我一看座票,前排正中间,心里好不骄宠。好餐厅的服务生都忙得像陀螺,东西好吃,顾主自然就不会计较了。更何况我得了这种有助于食欲的理想座位。

店主介绍今天的主厨和所烹饪的莱名之后谦坐一边,著名经济学家朱希真头戴白高帽在一片热烈的油爆声中登台献技。大蒜、生姜、胡椒、料酒、白糖、油盐酱醋诸多配料准备齐全,大碟小碗陈铺一堂。

今天天气真的不错。社会稳定,街上热闹,校园枪杀案发生在遥远的美国。昨天喝的咖啡现在嘴里还乏苦味。也许那只是一杯加了过量镇定剂的白开水。我身边尽是些一边说着温情话语一边下毒的人。她们担心我把小便拉到床上,也怕我识破她们的诡计有时候对我小心翼翼。我对她们说我不是我,我只是我的替身,真正的薛青萝比我小两个月,她在另一个时空,正穿着晚礼服弹钢琴台下掌声雷动。她温和、渊博的父亲正满目慈爱地望着她,她知书识礼的母亲薛蓉此刻也是容光焕发,激动得泪水盈盈……未等我说完,那些穿白大褂的女人们亮出针筒把我扎得老老实实。

我饿极了,天知道我是谁,我扎了马尾巴坐在桃花江畔痴望江中空泛鸟类凌空对岸楠竹茂盛。我是白雪世界里的一粒黑蛹,春天来临时变成黑蝴蝶隐入树林。我是一条居无定所的水蛇,不习惯泥土与芳草。我谩骂人间。

被生活滋润或对人生充满迷惘的体味散发,大礼堂里有股说不出的荒唐气氛。舞台灯光使台上那些和薛芙姨妈一样做戏的人油亮的额头更见光泽。我砸毁塑料餐具,屡次被剽悍护士收服,她知道我的软肋其实不在两腋,而在对自我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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