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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86)

早上醒来,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鱼刺。干着嗓子,我吞咽一下,再吞咽一下,刺还在!清清楚楚的在,好像是有一截断在了肉里。我绝望地翻身坐起来,又连续吞咽两下,这回说不清感觉了,只觉嗓子里某个部位有点疼,怎么也找不到刺的位置。又是一个骗局!我怒气上来了,到办公室露了一下脸,急匆匆地赶到人民医院五官科找老头去了,好像我卡鱼刺一事,老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老头花了双倍于上次的检查时间,得出一个崭新的结论:未见鱼刺。不可能吧,我知道它在喉咙里。来医院看病,你得相信医生,相信医学。老头很有耐心。我只相信鱼刺还卡在我喉咙里,你真查不出来?我有点讨厌老头这样半死不活的说话,未见鱼刺。老头的语气像电脑录制的。我看你老花眼了吧,你或许该退休了。我尽量压抑着不发火。建议你看看别的病。老头还很阴损。你再说一遍来听听?未见鱼刺,建议你看看别的病。老头还挺倔。我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拳头就那么对准老头的脸伸了出去,我自己都惊讶了。我看见老头连椅子一起跌翻,嘴角溢出血丝,半天爬不起来。

一路上我的拳头都是紧攥着的。从人们诧异的目光中我揣测,我的脸上可能写着愤怒。我不理会这些东西,如果我只能一直听任这根鱼刺的折腾,我就完蛋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回到办公室,赵燕玲说石经理在办公室等你。我一声不吭,绕过赵燕玲的白嫩的脸蛋,带着坚决的速度疾步走进石经理办公室。

找我什么事情?我把我的瘦脸拉长了,逼近了石经理。石经理在我面前的威严已经像“睡一晚就好了”一样,彻底破碎。睡很多晚了,我还是这样地活着,鱼刺还在,老婆离家出走,仍然只能和赵燕玲互吃唾液,我决定与石经理和鱼刺斗争到底。下午开会你知道了吧。石经理叩着烟灰。我不知道。我很严肃地说。哦,你没在办公室。是这样,下午讨论办公室主任人选,你参加一下,就这件事。石经理把烟掐了。

我站在喉咙里,喉咙像空荡荡的隧道,或者自然岩洞,我听见暗水流动的声音。我看见那根刺,像树生长于土壤一样,紧紧地扎根在我喉咙一壁,我拔出了它,它的根须(下转第103页)(上接第119页)像赵燕玲的头发一样茂盛。后来我又幻想把手伸到喉咙里,很轻巧地捏出了那根鱼刺。我痛快地看这根折磨我的家伙,它应该像头发一样细,用唾液就能粘住,也像蚊子的嘴,能硬起来插进毛孔吸血。它软的时候,不知它躲在哪里,它硬起来,又让我恨不得挠破嗓门。就是这么一根忽软忽硬的东西,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也是软的,卡了鱼刺以后,我想都没想过要硬起来。我在老婆面前硬不起来,在石经理面前硬不起来,在赵燕玲面前不敢硬起来。我就这么软乎乎地,巴望“睡一晚就好了”,现在我知道,那都是放屁。从卡鱼刺开始,我没有了吃鱼的欲望,我已经不吃鱼了,我不吃鱼不是个问题,问题是,我不吃鱼解决不了已经卡了鱼刺的问题,我不吃鱼,我不能阻止别人吃鱼。

下班回家,老婆已经在家里晃动,似乎是刚到家,正在把衣服从包里往外拎。老婆休闲得可以,神色坦然,气色也不错。鱼刺好了吧?老婆冷冷地说。没等我回答,老婆又指了指沙发,咱们谈谈。你,到底哪里去了!我不能确信老婆回了娘家。离婚吧,我想好了。老婆并不理会我的疑问,好像她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你要闹成什么样子,别吓唬人了。我哈哈大笑,老婆要离婚,她哪里有那个底气。谁跟你闹!老婆摸出一张纸,啪往茶几上一拍。我捏起来一看,是份离婚协议,协议只有两条,一是儿子跟她;二是房子归她,其它一概不要。我愣了,除了儿子和房子,我还有什么。我手指捏着脖子,喉咙里发出鸽子一样的声音。

2002.6.25.沈阳

手术(流泪的乳)

手术单蒙上来,唐晓南就开始发抖。

身体被掩盖了,只有左乳穿透手术单,孤零零地挺立。

眼前白了,耳朵立起来了,刀子在半空悬着。此时,唐晓南丰富的想象力,完全变成了自我恐吓,她敏感的耳朵目睹了手术的全部过程。

医生说过,麻醉了局部,不会有感觉,她不信,或者说信也没用,还是本能地悬着心、咬着牙,等待切割时的刺痛。有金属器具的碰撞声,唐晓南听见手术工具摊开了,那些跳跃的声音,擂在她的胸口上。

没错,明晃晃的一盘器械。

医生在挑选,碰撞声成了背景音乐,为他们的谈笑伴奏。他们谈的是医院的效益问题,大约是像唐晓南这样的患者,以及正进行的这类手术,医院根本不能获什么利润。唐晓南因此明白左乳的问题不大,手术不大,因而舒缓了颤抖,稍微放松了紧崩的神经。

左乳的问题是李喊发现的。

七天前,李喊抚摸唐晓南的右乳时,发现了小硬块,认为可疑,唐晓南也感觉异样,于是到人民医院检查。人民医院彩超机探测结果是乳腺增生,属正常生理现象。唐晓南刚放下心,吐出一大口气,医生却把机器探头停在左乳上,反复搜索后,平淡地说,右乳没事,左乳有事,这块不明肿状物,有癌变可能。

癌?!唐晓南的心被狠狠地扯了一把,差点没气背过去。唐晓南身体健康,一年到头连感冒都没有,哪里想过会有病魔缠身,得这不治之症?况且她正与李喊两情相悦,更是受不了这种打击,当即吓哭了。李喊比唐晓南小五岁,未曾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也有点发懵。事关爱情,李喊很男人地安慰唐晓南,说,医生骗人,想多赚病人的钱而已,明天去肿瘤医院找我爸,再查个仔细。唐晓南心想,医生想赚钱,玩笑不至于开这么大,因而一直在想死亡的问题。她听说癌病都会掉光头发,到晚期,病人变得丑陋无比,还需使用吗啡止痛,不禁满心恐惧,于是仔细想一想要告别的人和事,发现眷恋挺多,她便一肚子悲戚。

李喊的父亲五十多岁,精瘦,面部干燥,多皱纹,戴大框眼镜,表情严肃,在哈尔滨医学界颇有名望,是肿瘤医院的主治医师。

晓南,我爸老奸巨猾,你得坚持说你是二十四岁啊,千万不要松嘴,否则,我爸把我一软禁,你就看不到我了!去医院前,李喊无数次叮嘱唐晓南。

左乳有了问题,年龄也成了问题,唐晓南很憋闷,但不得不照李喊说的办。

当时李医生正在看患者的x光片子。

爸,她就是我同学唐晓南。李喊介绍。

跟我来。李医生迅速打量唐晓南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唐晓南原本因为病情心情抑郁,又见李喊不敢向他的父亲公开她俩的关系,还要自己隐瞒年龄,一肚子不高兴,现在又发现李老头火眼金晴,明察秋毫,似乎根本不喜欢她做儿媳妇,心底被这几重东西一压,便更加沉重了。

不过,眼下左乳的问题,是首要的问题。

彩超时,李医生在一边看了,也摸了,彩超图和人民医院的一样,只是医生结论不同:左乳发现良性纤维腺瘤,无恶化可能,现在切除也可,观察一段再切除也行。李医生似乎知道唐晓南的顾虑,又请了医院的几个权威医生分别摸了唐晓南的左乳,众权威一致断定,绝对是良性,没有什么大问题。

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了,唐晓南又哭了一回,像某位哲人所说,“幸福是当痛苦解除的霎那”,她这回是幸福得哭,好像捡回一条命。

那么,对于这个腺瘤,切,还是不切?唐晓南没了主见。虽然rx房里的纤维腺瘤,就像婚姻当中的爱情,可有可无;像爱情当中的嫉妒,无伤大碍,但毕竟身体里长了别的东西,心里不舒坦。医生说没有恶化的可能,他们敢打包票么?那些婚姻当中没爱情的,不是有很多不甘心的,在外面寻找“爱情”么?那爱情当中的嫉妒,不也有些恶化成毁灭性结果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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