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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颂(32)

“你呢?新郎不是你,挺不是滋味吧?”旨邑讽刺他。

谢不周故意将车轮开进坑里,狠狠地颠了旨邑一下。旨邑拿眼睛骂他“已婚男人”。谢不周心领神会,自嘲地摆摆头,说:“依老夫之见,你赶紧找人随便嫁了得了,然后去恨那些勾引你丈夫的未婚姑娘,说不定老夫还会同情你。”旨邑道:“我情愿当一辈子未婚姑娘。等你家里的红杏出墙,我会很高兴。”谢不周笑,“你这妇人什么心态,惹老夫气坏身体,你连备用轮胎都没有了。”

笑骂间,旨邑打开了“德玉阁”的门,刚往前走得一步,突然两声犬吠,吓得旨邑往后一缩,后背抵进谢不周的怀里。谢不周揽住旨邑,伸手开灯,打了一个唿哨,角落里蹿出金色狗少年,矫健潇洒,毛发流光溢彩。它待要兴奋地扑将上来,又警惕地盯住旨邑,快乐又犹疑,四条腿跳舞似的踩出各种花样。

旨邑惊喜,连喊数声“阿喀琉斯”。金色狗少年也认出了旨邑,欢喜地扑过来,打滚、跳跃,尾巴摇成一朵花。

谢不周说道:“家犬相见不相识,吠问客从何处来。”

旨邑高兴地拥抱谢不周,感谢他把阿喀琉斯养大,说他是她最信赖的男人。

谢不周道:“你就是留下一个杂种,老夫也能帮你养好。”接着拍拍旨邑的背,“说来挺奇怪,无缘无故的,老夫总觉得对你负有责任。也许你是老夫前世的妻,老夫今世当你是前妻。”旨邑笑道:“你现在有三个前妻了。”

旨邑动手清理“德玉阁”,打算尽早重新开业,却发现地面门窗,桌椅橱柜,早已扫得干净,擦得明亮,连烟灰缸都洗净了,摆在原来的位置。旨邑想不到谢不周还有这份周到,感慨万千,敛了笑容,说:“做你的前妻也蛮不错。”谢不周道:“你千万别错爱老夫,不是老夫干的,是钟点工的功劳。”旨邑啐他,“放心,我讨厌已婚男人。”阿喀琉斯跑过来(也许它以为旨邑需要它帮什么忙),望着旨邑,一副候命待令的神情。

“一节母,年少矢志守节,每夜就寝,关户后,即闻撒钱于地,明晨启户,地上并无一钱,后享上寿……可敬的节母啊,可悲的女人。自然,我们的时代不需要这样的行为,也没有这样的女人了。男人从古迄今,从不受时代约束。一个嫖客朋友偏要娶处女做妻子。嫁给一个嫖客,不是件什么赏心事。当嫖客作为一个父亲与女儿玩耍的时候,他肯定会忘记自己是个放荡成性的家伙,倘若他突然想起自己是个嫖客,他应该感到吃惊,这与他陪伴女儿的温情法则相悖。除非以欺骗的方法,我们永远也领会不了人类,他总是自相矛盾,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慈善与残酷,纯洁与卑污。”

旨邑第一次读到原碧为报纸写的专栏,十分震惊,这些文字距她了解的原碧甚远,提供了另一个千真万确的原碧。从专栏的照片上看,原碧化了淡妆,蓄了长发,烫成玉米卷,圆脸线条变得十分柔和,眼神比以前灵动自信,暗自怀春。旨邑不知道,是什么让一个小心掩藏美丽的女人,变得如此个性张扬,不但学会用那双古典的小脚获取爱情,还敢于辞掉铁饭碗,一向安分守己的女人做出这等惊人之事,的确匪夷所思。

不过,旨邑很快放下原碧,只想尽快见到秦半两。给秦半两打电话前,她一直为开场白苦恼,思前想后,难拿捏。假使语气太过平静,难传心声,太煽情则心虚羞愧,尤其是措词,无论直接还是委婉,如何才能恰到好处?倘若他心里有人,枕侧有伴,早将她淡忘干净了,岂不是自讨没趣?她将与秦半两的时光作了短暂回忆,深信他未有良人成双,只把她期待。所幸让他期待的日子并不算太长,而他又处在贵州的穷乡僻壤,纵使有爱情,也仅等于寂寞的遐想,只属于那个地方。对于他在那里留下的感情,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旨邑准备就绪,却始终联系不上秦半两,她预感一切结束了。

夜晚,她关了店门,慢慢走向秦半两的画室。落叶飘零,秋风一路尾随,她仿佛自出生以来,便一直走在这条路上,不曾爱过,不曾痛过,不曾远离。无需借助微弱的路灯,秦半两画室的方向在她的心里光明如昼,与秦半两最后的一幕清晰如昨。她又想起在“德玉阁”第一次见他,他像匹种马活力四射,他们去看古墓,揣摸古人的生活,谈理想的朝代……那些温馨的情景使她的眼泪流下来,他牵她手时的那片温暖还在,她内心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他仍在贵州,她只想看一看他工作的地方;也许他正在恋爱,她只想告诉他,她回来了。

她怕黑,这时却敢穿越树林,不急不缓。倒是阿喀琉斯把她吓了一跳,她完全没留意它跟了过来。夜鸟在枝头呜叫。重铅色的天空,有灰白的云彩。树影黯淡。风在所有的空隙里出入。她嗅着南方的潮湿气息,忍不住忧伤,和已婚男人的爱情令她产生的敏感、多疑、嫉妒与不平衡感像某种病菌,长期蛰伏在她的体内,只是一爱,就将它们全部催生出来。她厌恶那样的自我。她在这夜晚再度发誓,远离已婚男人,正常恋爱生活。

阿喀琉斯大约发现了一只松鼠,追逐着吠了几声。旨邑一扭头,看见那片湖面,闪烁粼粼幽光,不时幻现出秦半两的面容,以及他和她在一起的情景。她越来越难受,仿佛空气稀薄呼吸困难。她隐约感到自己犯了大错。一盏孤灯,照着去画室的小径。那栋楼伫在暗夜里,麻木冷淡,窗口漆黑,宽阔的大门紧闭。她早料想会是这样,但仍深感失落。耳畔响起秦半两的声音:“你想和我扯平,扯不平的,你不想我,我也会想你。如果你想我,告诉我,我会去哈尔滨看你,如果你想回来,我会去哈尔滨接你。”她缓缓地坐下去,仿佛为贴近他的声音。他从黑暗中走来,惊喜的笑容照亮了夜空。他抱紧她,一言不发。他身体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她紧盯着那条路。只有动的风和静的黑。阿喀琉斯坐在她的身旁,不无惆怅。它坐累了,趴下去,下巴搁在她的脚面。她感到它的下巴越来越沉。它在做梦。她把它喊起来。她随手摸到一块小瓦片,在大门上很重地划了几行字:

秦半两,我回来了!你在哪里?

z·y

9月22日

仿佛种下了等待之树,不知它何时开花结果。漆黑与沉寂是对她的回答。她又呆了片刻,想象他看到留言后的神情,一定有花开的声音。她松口气,疾步回走,阿喀琉斯更是一路欢快小跑。回到家,旨邑才想起没吃晚饭,让阿喀琉斯跟着挨饿了,于是满怀内疚地给它拌了狗粮,自己则百无聊赖地啃苹果。苹果啃了一半,原碧的电话打进来了,兴高采烈,笑得脆响,听谢不周说旨邑回来了,很凑巧,要见面聊。旨邑说她刚回几天,正好饿着,于是提议去江边吃鱼,喝点啤酒,谈那过往的事情。

江中渔火,江岸炊烟。坐在搭建简易的敞篷里,四面江风。对面橘子洲头,灯光星星点点。旨邑想起她和谢不周在那里吃饭,卖花女孩乱配鸳鸯,胡乱祝福,令她发笑,笑那背后的教唆者太荒唐,这外头成对的男女,有几对想要白头到老?若是遇着原配,祝福便是祝福,若是其他,祝福与诅咒有何差别。

邻座几个喝啤酒的大学生,其中一个男孩颇像稻笫。他们谈球,谈政治,气氛活跃。旨邑羡慕他们年轻气盛,未经沧桑,对未来摩拳擦掌,自己则像“五易其主,四失妻子”的刘备,一生斑驳。

旨邑感慨中,见原碧正在寻她,便站起来朝她挥手。原碧步履欢快地走来,满面春光,一身黑色短夹克,配牛仔裤,膝上破洞,隐现一片白肉。看样子她减了肥,腰是腰,臀是臀,由于瘦,脑袋偏大,仍比原来漂亮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