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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颂(5)

“其实我已经没资格和你谈爱情。许多爱情原本是悲剧性的、无出路的。社会日常性把爱情吸引向下,使之变得无害,建立婚姻家庭的社会建制,同时也否定了作为生命张力和神魂颠倒的爱情的权利。社会日常性否定爱情的自由,认为爱情的自由是不道德的。爱情主题一开始就是非社会化的。社会化的是家庭。纯粹状态的爱欲是奴役,是爱者的奴役和被爱者的奴役。爱欲可能是无怜悯心的和残酷的,它制造最大的暴力。有一个法国人说情人会要人的命。旨邑,我现在就感觉你在要我的命呢!”

“亲爱的,我觉得关于爱情的自由争论是荒谬的。除了爱情的自由之外.不可能有任何其他形式的爱情,强迫的、从外面决定的爱情是荒谬的词组。但是,我们是爱情的奴役。我愿意是这样。我有要你的命吗?你愿意我要你的命吗?”

“旨邑,我要你明白婚姻和家庭仅是人的生存的客体化,和爱情没关系。我是你的,任凭你屠宰。”

“我是自由的人,而我常因你的不自由而感到不自由。”旨邑说道。

她为他亲自下厨。她烹调技术不差,加之用心专注,做出可口的菜肴,让他赞不绝口。饭后他要求收拾桌子、洗碗刷锅,但是面对杯盘狼藉,他不知从何下手。她一看就知他根本没做过这类琐事。她想到不会煮茶的哲学家罗素,妻子外出时,把煮茶的过程…一写在纸上,让罗素依次操作,他仍然把一切弄得一团糟。这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旨邑原谅水荆秋作为知识分子对日常生活的笨拙与粗心,甚至觉得他新添了几分可爱,而她则增加了几分母性与宽容。

直到水荆秋回哈尔滨,旨邑都没有见他与梅卡玛通过电话(他没打过去,梅卡玛也没打给他)。旨邑试着猜测这个现象的几种可能:一是水荆秋背着她给梅卡玛打了电话(比如趁她到店里的时候);二是梅卡玛对水荆秋绝对信任;三是梅卡玛根本不管他了;四是以上任何一个可能都不正确。水荆秋和梅卡玛可以四天不通电话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旨邑感到苦恼。片刻之后,这个问题变得十分重要,并且慢慢地折磨她。她心不在焉,看见他的手机心就猛跳几下,觉得那里头装着他所有的秘密。有几次她想问他,但她内心反感提到梅卡玛,或者是对梅卡玛反感。梅卡玛天生是她的敌人。她感到这样的夫妻关系是虚假的、立马就要完蛋的。她必须知道真相,以确定她对水荆秋的方式与态度(是否该用劲,或如何用劲)。但是,万一他没打过,她一问便提醒r他,反而唤起他对梅卡玛的内疚感(在她看来,内疚感就是温情);即便是从他嘴里得知他打过电话,她会更不好受——他竟然那么惦记梅卡玛(并且要躲着她,肯定说了许多含情的话)——他真是个混蛋!

直到晚上出去吃饭,旨邑仍然陷在一种怨愤与嫉妒当中(她凡事总给自己添堵,尽往痛处想)。

雨哗哗地下,气温骤然降低。他们去日本餐厅吃烤肉。炉火很旺。薄肉片放上去滋滋地响。青烟腾起。她一刻不停地烤,仿佛往灶里添柴,让青烟持续不断。他只当她心怀离愁别绪,一边吃,一边佐以言语温存抚慰。她被芥茉辣出眼泪。他以为她伤心至哭。

她狠狠地干掉一盘五花肉。现实就像五花肉,几分钟前,还好好地叠在盘子里,红白相间,色润肉鲜,吃进肚子里,只剩下空盘盛着虚无,直到第二天,现实的五花肉将变成一堆废物排泄出来,连舌尖也淡忘了五花肉的味道——她和他的感情,很可能就是一盘五花肉的下场。

(更严重的后果是,这段爱情比旨邑设想的更惨——她吃下的将是一盘带病毒的五花肉——病菌终生潜藏在她的体内,直接影响与危害她的精神与健康。)

服务员将空盘子撤走了,虚无倒进了旨邑的心里,洁白的一大碟。她想对他描述这一大碟虚无,是这一大碟虚无将她撑饱了,她什么也吃不下了。

她不情愿说话,扫他一眼。仿佛因为惜别,他变得动作迟缓,陡见老态。

“我的孩子,你又胡思乱想了。虚无感不是坏东西。虚无是一种必然性。存在与不存在都存在。它以神秘莫测的方式深入生活,就像劫数、命运、天数、天命,无处躲避它,也无法摆脱它。”

她一瞥,他知道她闹情绪了。

“我从不逃避什么。包括虚无激起的恐惧。我怎么是你的孩子了,听起来像乱伦。”他的话让她活泛起来(她喜欢他这样叫她,温馨刺激)。

怀着新奇,他们回家索性玩起了“乱伦”的游戏(她扮演他的孩子,他当她的父亲),淫邪带来的巨大快感使他们彼此感到短暂的荒谬——最具销魂魅力的性竟然建立在打破常规的基础之上——简单说来,婚外的性比婚内的美妙(打破婚姻常规);而现在,模仿“乱伦”的性又比遵循身份原则的性刺激(打破身份常规)——性的更新要求比电脑系统更频繁——性在破坏,同时也在铸就。

此时旨邑已经完全忘记梅卡玛了,她甚至不在乎他是否给梅卡玛打过电话。她光着“孩子”的屁股上洗手间,哗啦哗啦尿声畅快,接着是抽水马桶更为酣畅地吸卷,一切预示着到达快乐的顶峰。经过客厅返回房间时,水荆秋的手机屏幕闪烁,忽明忽灭的荧光挡住了旨邑的去路——她立刻想起梅卡玛来。她强迫自己直接回房,但中了迷魂阵似的绕不过去,她手伸向手机,觉得自己像一个贼(不折不扣的贼),同时感到手机烙手(道德罪恶),她几乎想立刻放下它——但是,那闪烁的神秘光晕刺激了她(她兴奋极了),她肯定这是个有价值的秘密,她期待并恐惧发现一个廉耻的真相(她时常不由自主地怀疑他有别的情人)——她毅然按下键时,手指乱抖,像考试作弊的学生。

“激情?想想我们都什么年纪了?激情在咱们孩子的身上。记住,字少情意重。”

短信的内容如此暧昧(必定是水荆秋先问对方要激情),气愤使旨邑手抖得更厉害(她想他是个龌龊的东西),她不可收拾地要知道一切,她翻阅了所有的短信,发件箱里的另一则短信“我现在不方便给你电话”更是意蕴无穷。两则可疑短信只显示不同的手机号码(这只能说明关系非常隐秘,安全起见,她将号码熟记于心),她立刻感到和他有亲密关系的人远不止她。

纯洁的感情被两则短信亵渎了——不,是被他的下流无耻玷污了,旨邑全身都抖起来。

她躺进被窝时仍然在抖。

“冷吧,快盖严实点。”水荆秋赤身贴紧她。

她一声不吭。只是抖。

“我的孩子,你怎么了?”他扳起她的脸。

“你真的没有别的女人?”她神色冰冷(心里说我不是你的孩子)。

他回答没有。她拿出握在手中的手机,翻到那条短信,请他读。他读时还贴着她,读完离开她的身体:“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很生气(她不知他为什么生气),他坐起来,几乎傻了。他不像装无辜(更像身经百战应对自如)。她翻到另外一条,问:“那么,你不方便给谁电话?怎么不方便?”她控制不住情绪,他对前一个短信的敷衍让她又抖了起来(或者是害怕一个坏的结果)。

“旨邑,你太无聊了,你这是侮辱我!这都成什么关系了!”水荆秋并不解释,愤怒地掀开被子,在屋里东摸西撞,像失去理智,马上就要气疯了(她知道他在找眼镜)。他飞快地穿好所有的衣服。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用力,似乎在证明他的清白无辜。皮带扣发出喀嚓声响,干净果断。将自己收拾整齐后,他还是没有找到眼镜。他脑袋东凑西凑,像一只嗅觉迟钝的猎狗(她知道夹在客厅茶几上的《西方正典》里,她不告诉他。她很吃惊,他居然生这么大的气。她想他内心正软弱无比)。她怜悯他了,他完全犯不着如此龙颜大怒。他寻找眼镜东摸西摸(或许他正慌乱,根本不知道怎么收场),她总不能让他无止境地摸下去,她得给个台阶他下,更何况她偷看他的手机首先是对他的不敬,她有错在先。再有,是他千里迢迢来看他,就这样把他气走,走了他上哪儿去,万一他真这么走了,她又误解(伤害)了他,她将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情感煎熬——她终究爱他(她害怕,他走出门就再也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