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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爷(3)

作者: 豆儿太岁 阅读记录

方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点头。老主簿递上纸笔,他拿起来只管签字,按手印。

师爷周全,字据一式三份,债权双方一人一份,县衙留一份儿以为见证。

如此,这桩借款官司无事了结了。

方钺走得快,被底下人搀着,几乎逃命样离开了县衙。

周兴两父女落在后头,对师爷千恩万谢。

师爷拖着椅子懒洋洋往后堂走,狭目又已阖上,乱糟糟的头发被抓得更乱。

“啊——”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边走边自言自语,“一个家里没个劳力没有靠山,总归不是长久啊!女儿再好也要嫁人,养儿防老啊,防老!”

一月后,听说周兴家的独女妙儿与邻村一个木匠定了亲,中秋完婚。周老汉拿聘礼还了债,退了租田,搬去女儿女婿家颐养天年。

此皆后话。

那日散了,师爷回到后堂,甩手将陈主簿手里的书记扔了出去。

院中站着逗鸟的,正是“无暇分身”的县太爷。开春上任,来此地仅俩月。

老头儿被书砸个正着,揉着后脑勺捡起地上的书记,嬉皮笑脸靠过来。

“仲贤呐,回来啦!解决了?”

师爷全没个好脸,光站着,一言不发。

县太爷接着奉承:“累了吧?我刚叫人备好了早饭,有包子,笋丁肉馅儿,你最喜欢!”

师爷扭头,往另一侧的厢房行去。

“哎呀,好仲贤呐,别生气!我也是没办法。那方钺出了名刁钻,前任就是收了他的黑钱断错案才被撤职查办。他居然还能置身事外,可见不好对付。就我这死读书的脑子,一定被他玩儿死啊!”

师爷已到了自己房前,推门。

“这世上除了你,我还能信谁?靠谁?重用谁?你是我的福将啊!”

师爷进屋,作势关门。

“李爵!”县太爷终于逼急了,一声断喝,“别太过分啊!好歹我是县太爷!”

李爵垂着睑,懒洋洋反问:“那又如何?”

随即“嘭——”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县太爷气急,在外头使劲拍门,边拍边嚷嚷。

“出来!别以为本县真忌惮你,我是给你面子。就算你是上届状元郎又怎样?你挂冠私去,是欺君,是死罪!陛下不追究那是看在高将军求情的份儿上,你当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可目空一切啦?告诉你,要不是高将军提前招呼,你想在老爷我这儿混个师爷门儿都没有!李爵你给我开门,把!门!打!开!”

里头一点儿动静没有,边上旁观的田力却听不下去了,作势掏掏耳朵,拿胳膊肘顶了一下身边的陈主簿。

老人偏头瞟他一眼,他则指指墙外,意思隔墙有耳。主簿无奈叹了声,过去凑到火气正盛的县太爷近前,挽一挽他胳膊,再抚一抚他胸,轻声劝告。

“太爷莫气糊涂了,慎言呐!”

县太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太无法无天了,都是素日惯的!”

“惯不惯的,谁叫他是李状元呢?欺君不死的状元!”

陈主簿一语惊魂。县太爷登时冷静下来,偏过头深深望着这个难得睁眼的老人。他褐黄色的眼珠半遮半掩,直似只会变色的蜥蜴。

“哼!”县太爷冷笑一下,“你们呐,”又指指田力,“就是我的修罗地狱!”

“也未必就是地狱吧!”

听着身后陈主簿含笑的一句,县太爷足下顿了顿,终究没再说什么,就此走了出去。

☆、一、无冕之王

刚进城那一刻,辛星心里着实往下沉了三分。她一从京城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风尘仆仆跑来报到的女捕快,预想了上官刁难、同僚欺凌、方言不通、水土不服的诸多挑战与磨难,想不到最先打击她灵魂的现实并非人言可畏,而是大清早街上居然没啥人。

没人不打紧,关键是没有摆摊卖小食的人。她实在饿呀!馆驿的草铺太硌人了,还不备足热水供人睡前洗漱,爱干净的女孩家只得凑活着忍了一宿,天擦亮就忙不迭退房赶路,现如今正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她想吃包子,吃驴肉火烧,吃烙饼子就豆花,要热气在日光里蒸蒸地向上腾,驱走饥寒,叫人从肚子开始活过来。

嗖地一阵风卷过,颊侧的碎发贴着脸飘,辛星的肚子生无可填,灵魂生无可恋,她想哭。

并且鼻头一酸眼眶一红,正准备哭,蓦见斜对面交叉道口拐过来个人影,行色匆匆,手里头提溜着一领食盒。食盒做得粗糙,顺着篾孔往外跑香气,打辛星跟前一过,白送她一鼻子猪油葱香,登时气壮山河一声吼:“劳驾——”

满大街就俩活口,那人被吓一激灵,险些将食盒扔了,扭头战战兢兢问一声:“闺女,你叫我?”

辛星指着食盒直不楞登道:“那是啥?”

路人低头看看手里头的物什,回她:“食盒。”

辛星手已经抓住食盒的把儿,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恶狠狠:“里头是啥?”

路人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馄、馄饨……”

“现成的?”

“嗯呐!”

“刚买的?”

“是啊!”

“就前头有卖?”

“没错儿!”

“亲娘嗳——”那人只觉眼前人影一晃,缓过神来适才穷凶极恶的女孩子早撒开腿腾腾跑远了。她连马都不要了,逃命似的,闷头往前冲。路人望望来路,再看看立在原地的马,好心冲畜生努努嘴:“去!去呀!你倒是追呀!”

最后一跺脚一唾骂,外加马屁股上不轻不重扇一巴掌,总算是叫马儿领会了人言,委屈地嘶了声,四蹄凑出个小碎步,秀秀气气地追赶主人去也。

倒是不难找,没跑冤枉路,笔直的路过去三个巷口,便可见那处热汤滚滚白烟蒸腾的摊档。三张四方桌居然座得挺满,更有几人索性就着搁碗的长案立在锅灶旁吃了起来。跑这一路统共没数见几个人,反而此处热闹得能张开一个市口,辛星立即判断这家口碑不差,必须要吃。

“老板给我下三十个。”

听她言,一旁的吃客全抬起头赏她一眼哭笑不得。却唯独老板兀自撇着锅里的沫,冷淡回一句:“大的一碗十二个,小的一碗二十个。”

辛星迫不及待:“大的,两碗。”

“全素?全荤?”

“随便!”

“随便没有。”

“嗳你……行行行,各一碗。”

边上一人正好吃完抹嘴,噗嗤笑出来,起身走到炉前在案头丢下几枚铜板,顺便告诉辛星:“你不会吃菜肉和好的么?还添碎海米,鲜。”

辛星两眼冒光,赶紧换:“我全要菜肉的!”话出口方回味过来,“嗳不是,你有菜肉的干嘛不早说?”

老板终于掀了掀眼皮,爱答不理地白她一眼,一指牌楼下的石墩子:“马放那儿,畜生别跟人混着吃。”

辛星恍记起自己不是双手双脚空荡荡来的,她有行李有文书,还有背行李和文书的马。亏得马儿不乱跑,屁颠颠儿跟在后头,也饿也馋,长鼻子在桌与人之间搜来找去,跟个花子似的。辛星扥它走还不太情愿,鼻孔里吐吐噜噜地往外喷气,缰绳一系就更不乐意了,低个头刨地下的碎石子,气得啃石墩子上的苔藓吃。

小女子饿得前心贴后背,已是无暇顾念它了,转头跑回来往空座上一填,抻着脖子等开锅。她那对小巧可人的鼻孔也没落空,嗅着蒸汽里的香味一张一翕,全没点矜持带在脸上,当真饿得心发慌。

边上人忍不住揶揄:“闺女多咱没上顿了?眼儿要绿了嘿!”

虽说方言不得全会,大概其能听懂个意思,辛星掬一把辛酸泪大倒苦水:“眼儿绿算啥?我眼前是白的,是黑的,我要死您知道么?从昨夜到现在就喝了一碗面片儿汤,还没几筷子面片儿,尽是汤。这会儿给我半扇猪肉我都能给骨头啃碎了,我嗷嗷吃,掉一口肉渣子我下半辈子吃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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