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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爷(8)

作者: 豆儿太岁 阅读记录

“他倒是想!”

辛星有些意外:“不是积的?”

陈森瞥她一眼,似也诧异:“你这丫头跟阿力装得倒挺严。”

辛星勾唇:“呵,田兄扮得岂非更真?”

“那你觉得他每天跟去馄饨摊看一眼是为了什么?”

“起初我以为是防老马,如今——”

“怎样?”

“我看见老马媳妇儿了。”

陈森了然地点点头。

辛星看见的妇人虽面带病容,行动也不利落,笑里却未带丝毫怨苦。包着左手的马千里在炉子前看着锅,他的妻坐在垫了软垫的方凳上,兢兢业业地包馄饨。每一只都将馅料塞得饱满,热汤里翻上滚下,直似小白猪猡下池子,特别勾人馋虫。

“这些天她总陪着老马出摊子。”辛星眼眺着檐外的天井,目光很静,“今早我去吃馄饨,故意多给了两文钱,她追出来非要还我。老马没在跟前,我趁机与她说了几句。原来她并不恨先生。还感恩先生救了她的命,帮她治病,并建议她搬来此地。一则出了那么大的事,人多嘴杂,他们夫妻留在泸州也不好过。二则,本县有位黎大夫,治妇人病很有口碑,人品也好,药价不贵,同城而居便于治疗。”

辛星偏过头来看着陈森,眸光深了许多。

“我真的分辨不清李爵这个人。他究竟算善或是恶?他又希望世人如何待他评他?”

陈森将药罐子捧离了火,小心篦出药汁。褐色的苦汁在陶碗中一点点积聚,浑浊得看不清。

“他是何样人不重要,世人如何评价也不重要,二郎从来不在乎。”

“他在乎什么?”

“不在乎!”陈森搁下药罐子,手指这一碗满当当的药汁给辛星看,“没人知道他在乎什么。也许,他最在乎的便是自己这一身的不在乎。连命都不在乎!”

辛星十分困惑:“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来做这件事?”

陈森笑了:“一个舍得的人!舍得生,舍得死,舍得状元及第!”

他二人话里乾坤,另边厢田力也已经把在马千里的馄饨摊上惹事的孙六毛拷问至第三天了。

说拷问,方式倒有些别致。没打没骂,甚至什么都不问,就是把人吊着,头冲下,腰上再给系一圈麻袋,每个都灌上十斤谷子。一开始上五袋,隔一炷香添一个,越添越沉,绳子勒着骨头往下挤,又憋又疼,别说吃食了,连内脏都将要吐出来。

第一天,孙六毛哭爹喊娘折腾了三个来回,被涎水呛晕了,田力把他解下来扔回牢房,走了。

第二天,孙六毛求爷爷告奶奶说再不敢生事了,也绝不在街头胡混了,以后努力干活踏实做人,发誓当个奉公守法的良民。没用,田力继续把他吊上,吊晕为止。

第三天,没扛过一盏茶,孙六毛吊在梁下奄奄一息地服软:“您问吧,我什么都说!”

田力把狱卒都遣出去,手里头掂着一只麻袋站在孙六毛脑袋边上只说两个字:“哪天?”

孙六毛愣一下,真的吓哭了:“爷,小的真不知道!他们就让我给马千里捣乱来着。”

田力手指勾住他腰绳上的一枚环圈,还问:“哪天?”

孙六毛哭得咳嗽,鼻涕倒灌进腔里,一道咳了出来,十分狼狈。

“爷饶命啊!咳咳……小的充其量就一地头蛇,街面上混个脸熟,江湖里头谁正眼瞧我呀?哈嘶、咳咳……他们就让我试试马千里的身手。我要是知道他是李先生故交,借我十七八个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呀!真的呀,呜呜呜——”

田力挂上了麻袋,但未放手,最后再问:“哪天?”

孙六毛急了:“日你妈的,我知道的全招了,你弄死我吧,弄死我啊啊啊——我日你,日你,哈、哈、日,妈呀,哇啊啊啊——”

田力慢吞吞将那只麻袋解了下来随手掼在地,俯身一捞,揪住孙六毛的前襟直提上来,面对面目光直视。

“你在这里关了六天了,知道为什么头三天我不管你么?”

孙六毛满面涕泪神情涣散,稀里糊涂地摇摇头。

“先生病了,你又知道因何病倒?”

孙六毛有些懵,哭都止了,呆呆地看着田力。

“先生中毒了,因为他三天前吃了你好兄弟托人送进来的饭。”

孙六毛猛地一抖。

田力不觉累似的一直举着孙六毛,眉眼冷淡:“他当然知道那饭有问题,也完全可以找一只狗一只猫或者干脆让你吃下去试试。却偏偏自己吃下去了,你说,他是笨啊是傻,还是疯了?”

孙六毛答不出来,只一个劲儿地抖,不肯置信。

“你家房子烧了,没人看见你的赌棍爹去了哪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隔壁的季寡妇倒是前日一早被人从村头井里捞了上来,算算日子,跟你倒是前后脚死的。哦,对,假如你吃了那些饭菜的话!”

孙六毛目眦欲裂,嘴张大着,许久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眼热,心疼,胸膛里簇着一团烈火,灼得他死去活来。

“呀啊啊啊——”

咣当——

李爵瞪住掉在地上的碗,又看看自己的手,感到莫名其妙极了。

陈森站在他跟前直笑:“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李爵气得撇嘴。

老人蹲下来小心收拾碎片,还宽慰他:“怪我没接住,老了,手抖腿瘸的,真是愁煞!”

头顶上传来瓮声瓮气的话音:“是我没拿住!”

陈森抬起头,脸上似笑非笑。

“我饿!”

陈森没绷住,噗嗤笑了出来,起身将碎片搁在托盘里,擦擦手道:“你肚子里净空三天了,人都脱了形了,可不是得饿么?”

李爵靠坐床头跟自己生气:“大意了!”

陈森摇摇头:“你呀,跟我还意气么?”他在床沿坐下,牵过李爵手腕来叩一叩脉,“送饭进来的都有规矩,酒留下,饭进去。药只下在酒里,要么你喝,要么牢头喝,都不喝就是外头的事裹不住了。你既不想害孙六毛全家被灭口,又不想让人知道其实已入了你的局,那就只有找个替死鬼。可你李二郎是不会让人替死的!”

李爵用力抽回手,恶狠狠瞪陈森:“别把我说得跟好人似的!”

陈森拊掌大笑:“都只恶人披张好人皮,就你偏不爱做好人,哈哈哈,稀奇稀奇哦!”

李爵烦躁地踢了踢腿,凶神恶煞道:“有事儿没?闲得慌给我买碗馄饨去,饿死了!”

陈森故作惊诧:“又是馄饨?这会儿恐怕收摊儿了!”

“收摊不会上家里买去?”

“行行行,什么馅儿?”

“用问吗?”

“你肠胃还虚着,别吃全荤的了,回头儿又吐。”

李爵不依:“去不去?不去我求自己!”

说着话就要下床,陈森忙按住他:“好好好,我服了你,去买去买!我的爷,您安生躺着,可别乱跑。苍耳草的毒好解,乌头子会蓄在里头,后患大着呢!如今你烦啊焦躁呀,多一半还是因为中毒。听老头子的,歇着!别动啊!”

边叮咛边往外走,到门外了还退回来再嘱咐一遍:“不许下床!”这才真的走了。

李爵懒洋洋滑下去躺平,双眼百无聊赖地望着顶上,蓦地,笑了下。

破陋的窗格投下斑驳的日光,正是西晒斜照的时辰,那光的颜色更像是夜晚的灯火,融融的金橙,却照不活死去的灵魂。

辛星看着角落里已经变色、肿胀的尸身,心里头推算着季候与环境,眼中丝毫未现畏缩,沉着得不似旁人以为的活泼俏姑娘。

死人身上还穿着辛星最后一次见他时的那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短衫,袖口镶两道黑色的纹。是县衙狱卒的吏服。辛星记得他叫杨柏,不是牢头但跟牢头最亲近,送给孙六毛的酒菜是他放进去的,酒也是他扣下来孝敬牢头的。只不过最后那些酒全进了师爷一人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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