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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留余白(92)+番外

作者: 漠兮 阅读记录

“你们都出去吧。”余白对三个徒弟说。徒弟们不知道他俩又发生了什么,但也不敢问,便赶紧溜走。

等他们离开,余白才爬上脚手架,把作画的工具全部拿下来,然后推开脚手架,将整铺壁画完完整整地暴露在黎夜光眼前。这些天余白确实没有偷懒,《舍身饲虎图》的线稿全部勾勒完毕,其中一半的画面已经用掏染的技法铺设了土色红背景。北魏时期的壁画与唐代不同,线条率性简单却圆转流畅,人物形象粗犷怪诞,却又透出一股难得的拙朴,与他临摹《舞乐图》和《水月观音》的笔法完全不同。若非亲眼所见,她都不敢相信这些笔法迥异的画作皆出自余白一人之手。

余白将作画的毛笔悉数捧到她面前,“全部都在这里了。”

黎夜光目光一瞥,看见最中间的一支中锋狼毫,她认识那支笔,是他上色时最喜欢用的。上次来c市,因为是托运的行李,毛笔受到震动导致笔毛松动,他便拿着镊子一根根把毛戳回去,修了整整一夜。他说宣纸作画大多用羊毫,墙壁坚硬则必须用狼毫,而他这支狼毫是在湖州善琏镇定制的,取最好的鼬鼠尾毛配上天目山北麓的鸡毛竹做笔杆,是精品中的精品。他当时笑着说,这支笔就是画秃了也要传给余家下一代传人。

她抬手点向那支狼毫笔,余白清亮的眼眸闪动了一下,但他毫不犹豫地拿起来,双手紧握笔杆、两端向下使力,鸡毛竹断裂的声音清脆刺耳,他忍不住闭了一下眼。

第二支是他常用的勾线笔,是一支紫毫小楷,他说一般的兼毫笔只能开锋三分之一,唯独紫毫可以全部开锋,所以吸墨量多,最适合勾长线而不断。勾线时费力,手容易出汗,所以他在笔杆上缠了棉线防滑,小楷的笔杆很细,他单手轻轻一折就断成两截。

黎夜光想从他的眼中看到恐惧、看到痛苦,然而却只看到他的真诚与笃定。每折断一根,他的眼眸就亮一分。她别过脸去不看,可那一声声清脆的“咔嚓”让她莫名暴躁,她忍不住大吼,“够了,你去砸壁画吧!”

一地的断笔触目惊心,余白紧握着最后三支笔,手背暴起的青筋几乎要崩裂。“好。”他放下毛笔,打开工具箱,拿起做画架用的铁锤。

“你当真以后都不画画了?”黎夜光望着地上的断笔问他,“画家的理想呢?”她始终无法相信世界上会有人这般愚蠢,为了别人而自己承担责任,前有她父亲,后有余白,他们前赴后继,让黎夜光有点怀疑人生。

他低头苦笑了一下,“画壁画本就是我作为余家子孙的责任,现在余家欠你,就用这个来还。而我早就放弃了做画家,画不画壁画都和它没有关系。”

“你为什么想做画家?”黎夜光以前问过他为什么不做画家,却从没问过他为什么想做画家,在他毁灭一切前,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他握着铁锤走到壁画前停下,余白的个头很高,身材匀称也不瘦弱,可站在巨幅壁画前,他的背影显得无比渺小,仿佛他面前并不仅仅是一墙壁画,而是一整片浩瀚的艺术天地。他低声回答:“因为世界没那么好,画家却可以将它画得很美好。”

他向往常玉,然而不得自由,他想做画家,却要背负责任,他不求扬名立万,只想一直画画就好,可是这个世界没那么好。

他举起铁锤砸向画面中央,那是《舍身饲虎图》最重要的一个画面:萨埵太子横躺在地,鲜血喷涌,而凶悍的饿虎正弓着背撕咬他的身体……

“停——!”

她尖锐的叫声如碎玉裂帛,铁锤应声落地,黎夜光猛地将余白一把推倒,他重重摔在地上,震惊地望着她。

大概是她的嗓声太过响亮,三个徒弟破门而入,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黎夜光狠厉地瞪着余白,连声音都嘶哑了,“我想了想,这样太便宜你了,凭什么这样就放过你们……”

“可你答应我了……”余白单手撑地,起身向她走去。黎夜光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她的脸颊犹如一张白纸,就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她看着完好无损的壁画,指着他大声嘲笑,“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骗你,余白,你就是蠢,而我就是坏!”

“我的三个要求,你若是做不到,就永远别指望我原谅你们!”她睁大双眼,大口喘息,像一条离水上岸的鱼,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濒死的煎熬。

她夺门而出,不敢再多待一秒,一路狂奔到室外,晚风迎面吹来,她突然想起嘉煌的夜空,满天的繁星一闪一闪,人躺在沙丘上仿佛离天特别近,就连月亮都更大、更圆。那时候的日子很辛苦,她却很幸福。后来她一步步走向成功,得到的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见过那样的星空了。

她抬头向天望去,一颗星星都没有。

黎夜光离开,徒弟三人才怯怯地走过来,小除和小注的注意力还在悲痛的余白身上,而小滚已经看到一地的断笔,大声惊叫起来,“天呐!这是夜光姐干的?!”

余白摇头。

小注颤颤巍巍地问:“那是谁?”

“是我自己。”他的回答让三个徒弟瞠目结舌。

隔了好一会,小除才上前在余白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关切地问:“余队,你是不是最近太累,所以病了……”

如果没病,余队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画笔全部折断?!他可是余队啊,画画是他的命啊!小除心中一阵不安,这难道是抑郁症的前兆?

余白没有回答,只弯腰一根根将笔捡起,紧紧攥在手中,断开的笔杆上竹刺如针般扎进他的掌心,他竟也不觉得疼。

小注只好又问:“余队,你把笔折了,那壁画还画吗?”

余白直起身子,仰头望向壁画,很坚决地说:“画。”

她不要他的赔偿,是嫌弃他,因为不画画他什么都不是,他这样无用的人,除了画画还能做什么呢?

小滚拉过小除和小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别再问了。小除拿起地上的铁锤,刚要收进工具箱,出去买烟的刘哥就哼着小曲回来了。最近壁画进展顺利,刘哥心情好,破费买了包好烟,舍不得抽,只拿了一根叼在嘴里,结果前脚进门,后脚香烟就吧唧掉在地上。

“是谁!谁来砸场子的!”刘哥身兼保姆和保镖两份要职,当即就炸了。

小滚连忙把刘哥拽出去,将他们看到的部分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刘哥一听,比他们还懵,“你是说余队精神不正常,自己把笔折了,还要砸自己?”

“对!”小滚摸着下巴,将自己脑补的剧情与刘哥分享了一下——

“余队找夜光姐求和,可是夜光姐不肯,所以他把我们支开,八成是为了下跪,如果我们在的话他下跪没有面子,但他跪下后夜光姐依旧不为所动,余队就开始自虐……”

“自虐?”刘哥目瞪口呆。

“没错!”小滚认真地问,“你想啊,被人甩了又求和不成,一般会做什么?”

“唔……一哭二闹三上吊?”

“对,余队就是想要以死相逼,他抬头一看,就从《舍身饲虎图》里得到了灵感,可萨埵太子是拿竹竿刺自己,咱们工作间里没有竹子,所以余队就地取材……”

没等小滚说完,刘哥醍醐灌顶、大吼一声,“笔杆!笔杆是鸡毛竹做的!”

“太对了!”小滚激动地与刘哥击掌,“可惜他折笔插自己也没有用,于是精神崩溃,决定拿铁锤砸头!”

“……”刘哥咽了下口水,“所以,夜光才把他推倒在地?”

“夜光姐一定是看不下去了。”小滚叹息道,“所以才会说,‘余白,你就是蠢!’毕竟夜光姐那么酷,余队这样以死相逼,太幼稚了。”

刘哥有些担忧地说:“你说,黎家的事还没解决,季小河那个混球又一个字都不肯说,余队要是真的被逼出精神病,咱们谁能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