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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垒西边(3)

作者: 原鸣 阅读记录

——“小小年纪便如此胆大妄为,将来怎么得了?这笔账我记下了,伤好了照罚不误!”

一滴冰冰凉的水珠滴上我的后脖颈,又顺着脊背滑下来,我忍不住便打了一个寒颤——明明伤好了还得继续装,我容易么我?

蓦然一阵委屈泛上来,我不由想起桓阶的夫人来。桓阶是父亲的下属,长沙郡的功曹[7],我曾在他家中见过桓夫人对女儿说话时的温柔样子。虽然这有点没良心,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若是父亲当初娶了一个像桓夫人那样的女子,我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不过转念间想到若是那样就没有我了,所以还是算了。

说起来父亲和母亲当年的事迹,着实有趣得紧。我们家虽说是孙武子后人,可到了祖父那一代,只是在富春[8]以种瓜为业。父亲十七岁那年有一天与祖父一起乘船至钱唐[9],正好遇上海贼劫掠商旅财物,在岸上分赃,过往的行人船只皆不敢妄动。父亲观察到海贼忙于分赃而放松警惕的情势,便对祖父说:“此贼可击,请讨之。”祖父却不同意,说:“非尔所图也。”父亲不顾祖父的反对操刀上岸,以手东西指麾,做出正在调动士兵包围海贼的样子。海贼们见此情景,误以为官兵前来抓捕他们,便丢下财物四散奔逃。父亲勇敢地追上去,斩杀一人,然后提着被杀者的头颅回来见祖父,非但令祖父大惊,此事亦被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继而惊动了官府。官府召父亲做了一名武官,自此,父亲硬是凭着流血搏命换来的军功,一步步走到今天。

然而,当年母亲的家族其实是看不上父亲的。母亲出身吴郡[10]士族,外祖父吴煇曾做过一州刺史,只是同外祖母双双早亡,只留下母亲和舅舅吴景相依为命。母亲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不光美,且兼具才智。我不知道是否曾发生过一场美丽的邂逅,而令父亲对母亲一见倾心,总之,父亲去吴家求亲了。可瓜农的儿子,粗鄙的武夫——吴家人嫌弃父亲,欲回绝。就在父亲既惭愧又怨愤的时候,母亲对族中长辈说:“何爱一女以取祸乎?如所遇非淑,命也。”就这样,父亲将母亲娶回了家。我无从得知父亲年轻时,对于母亲这好不容易才娶回来的心上人是否捧在手里怕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反正自打我有记忆起,我所看到的就是父亲这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江东猛虎,在家里却尊重母亲作为当家主母的绝对权威——至少是管教我的绝对权威。当然了,这样一段“艳史”他们是绝不可能说给我听的,事实上,我是在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闲聊时偶然听来的。可怜我当时还傻乎乎地去找舅舅求证,结果被舅舅严肃批评了一顿不说,还被母亲给知道了,真是郁闷之极!

“嗯,郁闷!”

塞一粒蜜饯入口,我大嚼特嚼,仿佛惟有让它在我齿颊间碎尸万段,才能稍稍消解我心底的恚怨——抑或还有恐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倏忽间我又勇敢起来——周瑜家毕竟不是自己家,即使为了面子,母亲的惩罚措施也不至于太残酷吧……

这样想着时我又不禁有些出神,周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二天我们由九江郡进入了庐江郡界,然后我发现,周瑜竟是庐江郡的名人呢!而提起他时,除了他显赫的出身,卓尔的风仪,当地人最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音乐才华——

“周公子精意于音乐,虽酒过三爵之后,其有阙误,公子必知,知之必顾,故有谣曰:‘曲有误,周郎顾。’”

曲有误,周郎顾……

趴在车窗上,我努力想象着那个画面:喧嚣的宴会中,一名风仪卓尔的年轻士子正于席间浅酌慢饮,忽而一名乐伎弹错了一个音,士子回头,轻轻看了那乐伎一眼,乐伎羞愧低首间,士子却已转过头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整个过程亦短暂得无人察觉……

我抿着嘴笑起来,神思却依然有些飘忽,就像画面中的周瑜,面目模糊,周身都蒙着一层淡淡光晕。

“发什么呆呢你?”

一阵马蹄声逼近,策纵马过来,挑着眉头问。

“谁发呆了?”我反驳,“我明明在发困!”

透过车窗望一眼里面的权,策心照不宣地大笑了几声:“阿权,前面就是舒城了。”然后他摸了摸我的头:“你马上就不困了。”

就在我满腹狐疑地望着他时,忽而一阵暗香袭来,伴随着早春二月乍暖还寒的气息蜿蜒着钻入肺腑。下一个瞬间,一抹亮色斜斜伸入车窗,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蓦然一片雪也似的梅林撞入视野,如茫茫香雪海,一直铺展到天边。

深深深深地,我闭上眼睛猛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这是舒城的气息。

车轮滚滚前行,梅海缓缓后退,舒水潺潺流过眼前,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金。有牧童的歌声从水那边飘来,悠扬如风,旖旎若梦。终于一座城出现了,青灰色的城墙屹立在黄昏时分琥珀色的天空下,城楼巍然如山岳。

倏忽间策骤马飞驰而去,前面的车停下来,我的车亦停下来。钻出车厢,我手扶车辕用目光追随着策,此刻夕阳已亲吻到远山的脸颊,缓缓升腾的青烟暮霭中,有一石亭翼然立于道边,亭前新绿初绽,野芳幽香,亭中隐约有一人,随着策飞身下马,径直而出,一瞬间就像一道光划破青烟袅袅、暮霭沉沉——那是一种类似于昆山白玉的光泽,自他周身恣意漫盈。

他先向母亲行礼,行止温雅,风姿翩然。然后是权、翊、匡分别下车与他见礼。游目顾盼,他像在寻找什么,直到策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方转首朝我的方向望过来——

“你是谁?”

愣愣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脱口道。虽然下一个瞬间,我已猜出问题的答案。

片刻的沉寂。

我看到策扶了扶额头,做出一个牙痛的表情。我知道那熟悉的动作表情背后的潜台词:香儿,你好失礼。而后他满含歉意地望了那人一眼,倏尔,二人相视一笑。

就在我惊讶于他们彼此间的默契时,那人已缓缓走过来,缓缓驻足于我面前。站在车上,我刚好能平视他的眼睛,然后我看到他明亮的脸上如徐徐铺陈开来的月光般绽放出一个更加明亮的笑容:

“我终于见到你了,尚香。”

注释:

[1]初平元年,公元190年。

[2]东汉沿袭西汉旧制,分封王、侯与州、郡、县双轨并置。至东汉末年,实行州——郡(国)——县(侯、道、邑)三级体制。州长官称刺史或州牧;郡长官称太守,州治所在郡的长官称尹;县长官称县令或县长。分封给诸侯王的郡称国,其行政级别与郡相等;分封给列侯的县称侯国,其行政级别与县相等;此外,与县的级别相当的地方行政单位还有道(境内有少数民族的县)、邑(封赐给公主的县)。治所即地方长官官署所在地。东汉在全国共设立十三州:即司隶校尉部,豫州,冀州,兖州,徐州,青州,荆州,扬州,益州,凉州,并州,幽州,交州。

[3]临湘,东汉长沙郡郡治,今湖南长沙。长沙郡,东汉时属荆州,辖今湖南省中部。

[4]寿春,东汉九江郡郡治,今安徽寿县。九江郡,东汉时属扬州,辖今江苏省淮河以南及安徽省淮河以南地区。

[5]雒阳,故址在今河南洛阳东北。战国时,始有雒阳之名。其位居雒水之北,“水北为阳”,故名雒阳。秦朝时,五行学说盛行,秦始皇按“五德终始”进行推理,认为周得火德,秦取代周,应为水德,因此改雒阳为洛阳。东汉光武帝刘秀定都洛阳,因汉尚火德,复名雒阳。

[6]舒县,东汉庐江郡郡治,今安徽庐江县。庐江郡,东汉时属扬州,包括今天安徽西部中部及河南东南部湖北黄梅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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