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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垒西边(63)

作者: 原鸣 阅读记录

她们在干什么?我疑惑起来。恰于此时,几名侍女执斛走来,随着徐嫣轻轻击掌,侍女们同时掀开斛上覆着的轻纱,一霎那,数不清的流萤腾空而起,点点青色光芒飘曳空际,如万千星子,如梦如幻。

她倒是真会玩儿!耳听得晴儿兴奋得大呼小叫,我忍不住想。与此同时,却听徐嫣低低吟道: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堆雨其蒙。……町畽鹿场,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1]

——我从征远去东山,久未返乡。而今自东山归来,细雨弥漫。田间空地变成野鹿跑场,夜空闪耀满是流萤飞翔。家园荒凉并不令我惧怕,心中反增无尽思念怀想。

所以,她是希望权哥哥也像这诗中的男子思念家乡、思念家中的妻子一样,思念着她么?偷偷掩唇而笑,再抬起头来时,却见晴儿已不再盯着头顶飘曳的流萤看,而是垂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烛火四周已聚集起一群飞蛾来,它们绕着烛焰飞舞,远远近近,突然,其中一只猛地撞向燃烧着的火焰,一瞬间,化灰化烟……

“呀!”晴儿尖叫了一声。凝视着那一缕青烟怔忡了许久,徐嫣缓缓开口道:“婶婶给晴儿讲个故事好不好?”“什么故事?”“飞蛾的故事,想听么?”“想听!”“很久很久以前,昆仑山上有一座光明宫,光明宫里住着火神祝融。水神共工一向与祝融不合,于是率领大军向光明宫发起了进攻。共工有一个美丽的妹妹,名叫娥姬,她与祝融相爱,得知兄长攻打光明宫,便急急赶来相劝。可共工哪肯听劝,他引来三江五湖的水,想要浇灭光明宫前常年不熄的神火。娥姬苦劝无果,眼见神火将被浇熄,大地将陷入一片黑暗寒冷,竟飞身扑向神火,以自己的身体为膏,保护了神火不灭。娥姬的死激怒了共工,更激怒了祝融,二人大战三天三夜,祝融终于打败了共工。共工羞怒之下一头撞向擎天巨柱不周山,霎时间天塌地陷,洪水泛滥,多亏女娲娘娘炼五色石以补天,斩鳖足以立四极,聚芦灰以止滔水,方才地平天成,不改旧物。而美丽的娥姬在身死之后化作了万千飞蛾,到处寻找火光,寻找祝融,直至以身赴火,永远与她的爱人在一起……”

“……这是真的么?”故事讲完,在经历了一段良久的静默过后,晴儿怅惘地道,“若是真的,娥姬也太可怜了。”

“当然是真的。”夜的羽翼下,徐嫣的面容在那一簇火红烛焰的映照下竟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光彩,“我不觉得娥姬可怜,恰恰相反,她是可敬可佩、可羡可慕的。所有为了爱人焚身亦无所惧的女子,都是可敬可佩的;所有能与爱人相守到地老天荒的女子,都是可羡可慕的。”

“明明是编的!”我忽然忍无可忍,几步走上前去,吹熄飞蛾们仍在前仆后继的烛焰,一把拉起晴儿,“跟姑姑走。”

晴儿茫然无措地被我拉着,一面走一面回头看了看徐嫣。眼见徐嫣神情怔怔,我深吸口气,停下脚步:“嫂嫂,我知道您一直对晴儿很好,您自己敬佩羡慕扑火的蛾子以至点着烛火任它们扑来扑去我管不着,小孩子却不是这样教的!”

“姑姑,你不要生婶婶的气啦!”

“我哪有生她的气。”

“你明明有!你明明经常生她的气。”

“诶哟,你这是打算偏袒她咯?”

“哪有!我只是不想你们两个闹别扭……晴儿没有爹娘,平日里全是姑姑和婶婶照顾我……”

我蓦地停下脚步,看她仍眉眼弯弯地笑着,我心中却潮水般漫过一阵心酸。蹲下身,我轻轻抚着她的脸:“晴儿,今晚不回你自己房里了,和姑姑一起睡,好不好?”

“好!”

沐浴出来,已是二更末了。我不太喜欢熏香,然而晴儿喜欢,于是让阿青捧来博山炉,投了一枚瑞和香。

“姑姑——”一只小手伸过来,在我腰上搔了一下。我回身将她抱住,待触到她微湿的头发,不禁皱了皱眉:“干嘛不等阿黛帮你擦干?真是个小懒蛋,比我小时候还懒!”说着我想要抱她上床,却陡然发现她重了许多、高了许多,不再是那个我随手一抱就能抱起来的小家伙了。——她在迅速长大。

怔愣的片刻,她已自己跳上床榻,定了定神,我取过巾帕为她擦头发,她任由我摆弄着,还不忘咯咯地笑:“放心,等我长大了,一定比姑姑勤快!”

“哈?”刮了下她小鼻子,我嗔道,“看来不光是个小懒蛋,还是个小坏蛋!”

而她顺势滚进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可是姑姑,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面对这个小时候曾无数次问过自己的问题,我噗嗤一声笑了:“晴儿这么急着长大做什么?长大了可一点都不好玩儿!”

“不可能!”她急急张大眼睛,“长大了就可以做许多小时候不能做的事,怎么会不好玩儿?”

“那你倒说说看,有什么事是你小时候不能做长大了才能做的?”

“比如,比如像姑姑一样,可以随时出入二叔的宴会。”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在心底暗笑。今天白天权率群下在胥门观看赛龙舟,之后于城楼上设端午宴,因为徐婳的缘故我没去,而是让阿黛率领一队侍婢带了晴儿去,想是小丫头看完赛龙舟还不过瘾,还想参加端午宴?想到这里我不由轻轻笑出声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想参加宴会还不简单,下次你换了男装,姑姑带你混进去。”

“换男装?”她竖起一根手指抵住下巴,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了,“可是,”她犹豫了一下,“可是,我还是觉得穿裙子好看。再说,万一我打扮成男孩子,他不认识我了怎么办?”

“他?”我疑惑起来,“他是谁?”

“陆伯言呀!”她无比认真地看着我,“白天看赛龙舟时我遇见他了,他还和我说了几句话呢!只是可惜,宴会有他的份儿,却没我的份儿!”

她怅惘地撅起小嘴,我看着那似曾相识的表情,一瞬间心头竟有什么东西触动得厉害。微微恍惚中耳畔似有如水的琴声响起,眼前则有点点光斑一闪一闪地汇聚,渐渐汇聚成一天灿烂的秋色。秋阳温煦,透过桂树浓翠的叶片洒下融融绿意,它们笼罩着陆议,令他周身似流动着一片澄碧的水色。几粒细小的桂花兀自停驻在晴儿额发上,就像几颗小星星在夜晚的天幕上俏皮地眨着眼睛。她微微偏了头望着他问:“你是谁?”

“姑姑,昨天我在陆府习琴时,顾燕姐姐来了。她见你没来,是阿黛陪我来的,很有些怅惘呢。她祖母的病已痊愈,再过几天她就要回山阴去了。”

“哦?”怔了怔,我赶忙拉回思绪,“不如明天请她来家里玩儿。”

“明天我有课的,姑姑你忘了么,老师下个月要外出游学,把课程全都集中安排在这个月了。不然明天还是姑姑陪我去吧,在陆府和顾燕姐姐见面也是一样的。姑姑你没看见,昨天顾燕姐姐拿她那张小弩射靶来着,可她的技艺实在不怎么样,好几次都脱靶了。后来陆伯言做示范给她看,每一箭都正中靶心,那样子帅极了!……姑姑,你在听我说话吧?”

“哦……我在听,在听……”我转身将纱帐放下以掩饰失神的尴尬,晴儿钻进衾被,待我回转身来又拉着我的衣袖问,“姑姑,你明天会陪我去的吧?”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我再次刮了下她小鼻子,然后熄灭灯烛,“睡觉!”

烛火熄灭,银白色的月光便穿过纱窗倾泄进来,将软烟罗的纱帐映得越发朦胧如云雾。瑞和香的轻烟在错金博山炉山峦起伏的顶盖镂孔间袅袅升起,清甜的香气弥散开来,人的思绪便不自禁地渺远了……

我第一次遇见陆议,是初平二年吧?我拿弹弓偷袭陆康未遂,在他家后墙外的小巷里与他狭路相逢,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揉了揉太阳穴——哦,是“为什么该让路的人是我?”哈!慌忙捂住嘴,我差点笑出声。现在想想,那天的他有点奇怪呢!陆家诗礼传家,他本人一身诗书气质,真正是温和知礼、克制内敛的书香世家做派。然而第一次见面,他居然对我说:“为什么该让路的人是我?”哈,奇怪,着实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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