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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垒西边(94)

作者: 原鸣 阅读记录

祭礼隆重,庄雅的乐声中,童年时桓阶为我讲述的屈子故事幽幽渺渺地在耳畔回荡。我想象着那个品行高洁的诗人,那个性情浪漫的诗人,那个壮怀激烈的诗人,他为挚爱的家国咏叹,为多情的神只歌舞,为成为国殇的战士礼魂……最终他身怀沙石沉入了自己的诗——“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2]

时间在一天天推移,而曹仁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我军进驻纪南伊始,他便将主力集中至子胥渎——杨水一线以南,构筑起坚固阵地,与我军隔河对峙。直到当阳失守,他成为一支孤军,并且他渐渐意识到,他的对手根本无意继续向前推进继而攻城,而只想将他,活活困死。我不知某一夜午夜梦回,他会否惊出一身冷汗,我只看到,当时间进入六月,他和他的将士们,开始疯狂地反攻了。

一次又一次地,他们用渔船、用竹筏搭制成浮桥试图冲向对岸;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我们沉着的水军、被我军沿河布列的强弩阵逼退回原点。可还是有好几次,他们几乎成功了,他们的前锋已踏上对岸的土地,然而短兵相接中,面对以逸待劳体力充沛的对手,他们依旧只能绝望地倒下,惟有殷红的血,渗入黄的沙,溅上白的花,狰狞刺目。

许是伤亡太过惨重,许是军械即将告竭,秋九月,当这样疯狂的反攻持续了整整三个月后,曹仁阵营忽然陷入一片无边死寂。

“告慰亡灵,惟在大胜;九月秋高,必见分晓!”

——春天时,周瑜曾这样说。而今约期已至,他将以何种方式履践承诺?

“是时候攻城决战,做雷霆一击了么”众将问。

“善攻者,后攻其城,先攻其心!”周瑜答。

注释:

[1]临蒸,位于今湖南省衡阳市。

[2]屈原《怀沙》。

☆、第四十七章 攻心为上

刘邦曾问韩信:“如我,能将兵几何?”

韩信道:“陛下不过能将十万兵。”

刘邦道:“于公何如?”

韩信道:“如臣,自然多多益善。”

刘邦笑道:“多多益善,何以为我所制?”

韩信道:“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所制也。”

周瑜曾这样评价刘备:“这是一个容易被轻视的人。这是一个不容你轻视的人。轻视,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说一开始我还对这番话半信半疑,那么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这怀疑已如同河底淤积的泥沙,被激流一点点冲刷殆尽了。打仗,刘备或许真不在行,可如果你看到素有“万人敌”之誉的关羽、张飞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甚至终日如两个仆从般侍立于他身后的样子,你便不得不相信,他身上,恐怕的确具有某种难以言传的人格力量。这力量关乎人——识人,交人,用人;关乎人心——洞察人心,收服人心,摆布人心。

或许正是因为将其底|色看得一清二楚,在刘备入截曹仁后方作战失败后,周瑜便转而“请”他做“人”的功夫,策反南郡诸山谷蛮夷,以扰乱江陵以北、襄阳以南地区,使曹操在南郡的其他将领无暇救援曹仁。早在曹操初定荆州时,中卢、宜城、临沮三地的山谷蛮夷便曾发生过叛乱,只是很快被彼时尚屯驻樊城的徐晃平定了。这些山民很善于抓住对手不熟悉当地情况的弱点展开流动作战,一旦战事不利又像钻进地底般躲藏得无影无踪。我军在江东亦常年与山越作战,深知其难缠,而曹操从一开始便利用山越扰乱我江东后方,周瑜如此部署,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作为刘备手下第一大将,按照赤壁战前的部署,关羽一直作为一支独立的力量游击于汉水流域,赤壁之战时负责牵制曹操汉水一路兵马,南郡之战初期则负责看住屯兵于江夏的文聘。对江陵的合围完成后,文聘再想自东向西援助曹仁已殊为不易,于是周瑜与刘备商议后调遣关羽一军沿汉水北上,以断绝北道,阻击援助曹仁的北路各军。

自从与刘备交换兵马,张飞便一直在周瑜帐下听命。因而相较于远离中心战场进行牵制性作战的两位义兄,张飞倒是得以在江陵主战场反复进行的生死较量中充分彰显其虎将本色。

清晨,周瑜照例登上位于大营西侧的山岗,俯瞰对岸敌营的同时,不知又在进行何种缜密的思考。

“报——”倏忽间一名传令兵奔上山岗,“大都督,淮南有战报到。”

接过战报,周瑜快速浏览过一遍,面色稍稍有些凝重地,他将战报交与我看。亦快速浏览一遍,我的心却不由猛地一沉。

七月时,重治水军的曹操从谯县开拔,泛舟万艘,舳舻千里,自涡水入淮水,复出肥水,进军合肥,虎视江东。大军压境之下,权率堂兄孙瑜、堂弟孙皎拒曹操于濡须[1],因连失居巢、皖县、舒县,权不顾堂兄劝阻贸然出战,却不敌曹操,败军而回。

而盟友那边,面对于禁、臧霸的进攻,梅成不敌之下举众三千余人投降,旋即降而复叛,率众投奔陈兰。陈兰在张辽、张合的进攻下亦渐感不支,遂与梅成一道藏入深山。便在这时曹操进军合肥,权一面在濡须与曹操相持,一面派韩当救援陈兰、梅成。孰料韩当被臧霸击败,危急之下权又分兵数万前往救援,复为臧霸所败。最终张辽、张合、于禁等追入深山,陈兰、梅成兵败被杀。

此时一同前来的吕蒙亦已看过战报,双眉紧蹙,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瑜,欲言又止地:“大都督是不是忧心主上……”

沉吟有顷,周瑜语声沉毅地,“但得攻拔江陵,主上之困自解!”然后他缓缓转身面向郁郁苍苍的纪山,“再过五天,就是重阳佳节了吧?”

吕蒙与我对视一眼:“大都督有何安排?”

正是朝阳初升时分,周瑜扬唇一笑,光芒四射:“在楚地,这可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

九为阳数,九月初九,日月逢九,二阳相重,故曰重阳。这一天秋高气爽,是家人团聚,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的日子;这一天也是大火星隐退,漫漫长冬即将到来,阳间的人们添置冬装,同时也为阴间的先人焚化冬衣的日子。楚人崇火尚风,亲鬼好巫,因而更将这一天视为祭祖、祭火的大日子,是为秋祭。

一天后,九月初五日,亦是朝阳初升时分,曹仁大营和江陵城头忽然同时收到我军射书:九月初九重阳秋祭,四方江东军尽皆闭营不出,江陵百姓但有出城祭扫者,我军绝不侵扰!

好像是特意留给对方一个反应和消化的时间,九月初六日,周瑜未有任何动作。

九月初七日,距重阳节还有两天,曹仁大营和江陵城头再次收到我军射书,这一次的射书,却是自江陵开战以来,历次战斗中,曹军阵亡将士及其埋葬地点名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直到这一刻,举军将士才终于恍然大悟!

这么久以来,周瑜顶住所有误解和压力,等待的,原来只是这一天!

完全可以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下,两天前,当江陵军民收到第一封射书,会是何种反应?——惊讶?疑惑?难以置信却又抑制不住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须知开战以来,冲锋陷阵血染沙场者多为荆州子弟,那江陵城外累累白骨,是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

接下来的一天里,他们又会想些什么呢?死去亲人的音容笑貌会反反复复地出现在眼前吧?仿佛触手可及,却已阴阳永隔。而活着的人,竟连死者的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哀伤么?自责么?死去亲人无人祭祀的魂灵会冷么?会饿么?会因无家可归而四处飘荡绝望哭泣么?——却只能压抑这哀伤与自责,在压抑中苦苦煎熬,在压制中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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