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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为悦己者(108)

“刘医师的手术应该是不会出问题的。”人是师霁联系的,他对同侪的评价自然高,刘医师遥遥递过一个笑,有点儿腼腆 ,但很快就严肃下来,执起常用工具,“显微镜。”

显微镜摇臂被放了下来,刘医师对准视野,“现在开始手术。”

外科手术里,就数神经科最讲究基本功,在显微镜手术发现以前,这是年轻人的专利——必须拥有鹰一样的眼神和豹一样的决断才能完成的手术,毕竟手术目标几乎是肉眼无法分辨,医疗创伤几乎无法避免。而显微镜手术发明以后,神经外科医师的职业寿命大大得到延长,但这依然是一门很看重年龄的手术,操纵的手术器皿要平常尺寸小很多,围绕着方寸之地进行,手部动作必须极为精确,年轻人的手当然更稳定——而且也更容易接受新技术,当老医生还在满足三倍显微镜的时候,十六院已经全面更新换代了自己的显微镜,实现了十倍放大,观察区的医师们之所以聚集在这里,当然也不是为了看刘医师埋头不知忙些什么的,而是看着显微镜屏幕上刘医师的操作。

“刘医师的基本功真是没得说。”

“筋膜移植实际上算是比较简单的手术,至少在移植中是这样,只是患者自身条件较差,胸部也有受损的疤痕……”

“硫酸溅到也没办法,什么事都得分个主次,脸先恢复了,身上的事情再慢慢来吧。”

“说是慢慢来,但也基本就这样了,这个不是激光能搞定的,”颜面修复科室的朱主任今天也来看手术,倒不是为了手术本身,而是想了解一下为李小姐做3D钛合金骨骼打印的想法。他摇摇头,语气务实又悲观,“已经很幸运了,早年那些病人,连这点希望都没有,毁容了就是毁容了,除了接受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胡悦不禁看他一眼,主任察觉到,倒是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小胡刚入行没几年吧?以后会习惯的,社会上,泼硫酸什么的,都能上新闻了,当然很稀少,可他们最终都要集中到我们这个科室来啊。”

他是真的有点见怪不怪的意思,李小姐的脸没让主任有一丝畏缩,但对她,他也没更多的怜惜。“见多了,就习惯了,咱们这个学科,做人还是要务实。过来的人都可怜,都同情,同情不过来的。”

也是好心——估计是看到她刚才鼓励李小姐的样子,怕她投入太多感情,最后手术失败,跟着失落。胡悦几乎可以感到师霁嘲笑的眼神落到她身上:看,不是他一个人说她过于天真了吧?人家饱经世事的老医生,一样这样认为。

“您说得对,”胡悦没理他,在口罩底下露齿一笑,“不过,其实我以前硕士就是这个专业的,在华科跟着宋老师读的——实习的时候,跟过很多台颜面修复啦,见是见得多了。”

“哦?”名门出身,虽然是硕士,但主任还是对她另眼相看,“你既然跟的宋老师,那一定是做过很多台大手术了,见得多了,血还这么热吗?”

他笑了两声,举起手又放下——手术室里,医生都习惯了没有肢体接触,这几乎是本能了。“好,好。”

“我们这行啊,怕的就是刚入行的时候,毛毛躁躁一腔热血,被打击了又自暴自弃,很多人干脆就转行了。你这样,很好。”主任半开玩笑,“小师啊,怎么样,我们科室一直人手紧张,要不,你忍痛割爱——”

这话,半认真半开玩笑,胡悦不禁大为紧张,又有点受宠若惊,又很怕师霁干脆半推半就把她送出去,一时大急,赶忙情切地望着师霁,对他直打眼色,师霁就像是看不到一样,目不斜视,反倒是主任一阵轻笑。“哎呀,小姑娘自己不愿意啦。”

“她嘴上说得好,其实比谁都现实,转专业不就是为了钱吗,怎么想回颜面修复?”师霁这才懒洋洋地开口,也不把话说绝了,“同情心那都是嘴上说的,是不是,胡悦?”

胡悦没有作声,一边的钱主任——他也是对这个手术有点好奇,过来凑热闹的——倒说了句公道话,“但这件事也是她跑下来的,想挣钱没什么不好,能救着人就行了,是吧,朱主任。”

朱主任笑着说,“那是,以后还要钱主任多想着,帮我们也找点挣钱的门路——不挣钱,至少多救几个患者那也行。”

原来埋伏是打在这里,胡悦有点明白了,不过大佬的唇枪舌剑她可不敢多说什么,她求助地看看师霁,师霁压根眼尾都不甩她,只是专注地在看屏幕——自打那天两个人在车里对峙,师霁被她说得答不上话开始,他就有点开动战败者的逃避模式,这几天除了正常工作对话,也就只有这样冷飕飕的偶尔讥讽一句,要说多有意义的交流……恐怕师霁是怕了怕了,不敢再和她聊了吧。

到底是顶头上司,胡悦也不敢逼太过,索性跟师霁一起认真观察刘主任的手术,“真是赏心悦目……”

在显微镜里,每一根血管的嫁接都是那么的干净利落,动作幅度只有那么一丝,血管被逐一接上,虽然不是什么难度极高的手术——难点还在后头,但这种高度流畅有节奏的操作,还是让人兴起赞叹的冲动,更燃起对痊愈的信心——虽然知道人力在自然跟前很渺小,但这样复杂的手术都能被实现的话,还是会觉得人,是一种很有潜力的东西——

胡悦禁不住赞叹了这么一句,换来师霁古怪的一瞥,但她没有在意,而是急迫地盯着每个细节:虽然是否成活,不是现在就能看出来的,但血管有没有成功吻合,血供是否足够,这些都是立竿见影,在手术中就能看出点苗头的指征。

“成功吻合主血管,现在开始植入扩张器。”伴随刘主任低沉冷静的报告,手术室内响起一阵轻微的吸气声——按照常理,血管筋膜的移植并不太困难,但每台手术都存在风险,而且病人身体受损严重,总让人捏一把冷汗。“扩张器。”

接下来就是常规操作了,植皮手术很多都是采用这样的办法——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扩张器会一点一点把现在这块筋膜打气撑满,利用皮肤的弹性,把它撑大,最终达到面部修复所需的面积,再切开一端,把这张人皮蒙上去,当然,在此之前还要构建骨骼关系。

“术后有没有什么风险?”年轻人还在高兴,但朱主任却已经开始关心后续了。

“要看有没有感染,筋膜最终能不能成活——不过,颈部供血还是比较活跃,只要血管能成功吻合,应当问题不大。”胡悦止不住声音里的笑意,抢先回答。

“那,如果感染的话呢?”朱主任却仍是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或是出现坏死?”

“感染就给予常规消炎治疗,如果坏死的话,那就说明这个部位的血管受到硫酸影响,已经比平常人要脆,我们还有另一个部位可以试试看,如果那个部位也失败的话……”胡悦的声音低沉下来,“就只能放弃手术方案了。”

“是浓硫酸啊……”

朱主任看了师霁一眼,像是有点征询的意思,师霁明白他的看法:浓硫酸对患者身体的影响是比较长期的,尤其是在烧伤部位的周围,身体组织会受到一定的影响,这恐怕也是原本修复科不建议进行这种大规模移植的原因,这样的手术,大张旗鼓,但风险极高,就算是以慈善的态度,也不值得投资,想要做个大案例刷论文和荣誉,可以选取更理想的病人。

这是一个历经过上千台手术的老医生理性的看法,师霁当然也非常赞同,但他不能流露出来——他明知这样,还愿意设计手术方案,是否是心中犹存希望的体现?胡悦会不会这样理解?然后又开始羞辱他‘我知道,内心深处其实师主任是个好人’?

师霁一向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也一向很讨厌道德绑架的人,至于那些知行合一的圣人,就算自己无懈可击,他也总还有看不顺眼的权利。而胡悦,很恰好又是个好人,又是个很懂得利用道德绑架来达到自己目的的好人——还可以说是个知行合一的好人,不管怎么道德绑架,她至少自己是做到了自己的要求,也没有指责别人做不到……她只是总有很多手段摆布你去做罢了。师霁现在对她就像是对一只蚊子,很想耸肩跺地把它抖掉,根本不知道胡悦叮咬在哪里,只能感到一股刺骨的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