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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贞节牌坊(15)

计划的时候,他想的是解救一个弱小的受害者,他的动机正义而纯粹;但是,如果那弱小者是他所爱的,这救赎的伟大计划里搀了感情的成份,就变得复杂起来,带了悲壮的意味,从而也就更加义无反顾。长衫说:“不要问是为什么吧,反正我们一定得走,你一定得走。”

小蛇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很痛快很信赖地说:“我听你的。”

长衫吃了一惊,喜出望外,反而不敢置信,不禁连连后退两步,重新仔细地打量着小蛇,唯恐自己听错。

小蛇再次强调:“你为褂裙的事顶撞太太时我就决定了,都听你的。”

她庄严地站在那儿,像一尊神像。高高的衣领抵着她精巧的下巴不容转寰,裙摆在脚背上荡起一阵阵轻微的涟漪,身上该鼓起的地方是两座圆润的小山,而该陷下去的地方是山间的羊肠小路,引领着人抑不住的攀升欲望。

他怯怯地伸出手,在她高耸的胸前逗留了很久很久,那种暖香的酥软刺激着他,使他整个人都昏昏地,甚至忘记了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她却又推开他来,回转身,主动解开衣扣。

他看着她,她好像不是脱下了那十斤重的一层层绣服,倒好像是从那层层衣服里走出来的,像珍珠离开她的蚌。

她的身子圆润,牙白色,泛着淡青的光,正像是一颗饱满的珠。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就矮了下去,跪在裸着的女体前,跪在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前,跪在比天地尊亲师都更高更大的原始欲望与力量前——那股力量,你不重视它,它就是零;你正视了它,它就是一切。

小蛇流了泪,她知道她的生命在这一刻得到升华,生存的价值重新被衡量定位,现在她是一个真正的人了,不,不仅仅是人,而且是女人,是神。

她的纤细的十指深深插进长衫浓密而短的头发里,揉搓着,抚摩着,微微痉挛,但是静,极度的、永恒的、周而复始的一种静。那是地母的造像,弱到不可以再弱时,也就大得不可以再大。

她就这样子在嫁进卢府一年零四个月后,终于将自己的初贞送给卢家人了。

逃亡

(二) 下雨的日子(1)

小雨。三姨娘娉婷在屋子里穿珠帘。

她最恨珠帘。因为怕珠子落。那种大势已去收拾不及的零落,一种绝撒的失去一切希望满盘皆输的失落,可以将人的心在瞬间彻底打败。可是她的屋子里,却偏偏四季挂着一面珠帘。有风时,刷啦作响;有雨时,湿润粘人。

她也恨下雨。下雨的日子,她就会想起很多关于雨的诗,想起父亲教自己念诗的情形,想起自己的怀才不遇和红颜薄命。但是她却偏偏把自己的住处取名“听雨阁”,每到下雨的日子,便总是舍不得歇,整夜守着窗子听落雨的声音,觉得那是上天为了自己的命运在哭。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可真是应景啊,只除了现在不是五更,是三更。

隔壁二姨娘慧慈的院门儿响了一声,又“吱呀”关上了,分明有人走出来。

娉婷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正在穿的珠子,走出去,站在阳台上往下望。

三姨娘娉婷的房子是一座米黄色的两层阁楼,坐卧起居在一楼,读书写字在二楼,称为“书房”。她是整个卢府里唯一拥有独立书房的女子,这是一种身份的标志,也是学问的标志。因为这间书房,就连大太太卢胡氏也要对她另眼相看,或者说,是对那满架子的书另眼相看。

此刻,娉婷就站在高高的书房阳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穿长衫的身影从二姨娘慧慈的院子里走出来,向六姨娘小蛇的院子走过去。娉婷冷冷地笑了一笑,便披上墨绿弹花的缎子斗篷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小心地不惊醒丫环和老妈子。

她擎着黄纸伞,缓慢而流畅地走在青石子路上,像浮萍淌过水面。

六院的门开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走出来,迅速和那男子会合,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两人便肩并肩地往花园那边走去。娉婷站在树后面,看不到那女子的正脸,却看到她的脚——那穿着绣花鞋的一对三寸金莲。

湿滑的青石板路上,雨水汪着森冷的光,艳红的绣花鞋踏上去,有种刺目的凄然。小花园的门也是艳红的,一种奇怪的深浓的红,雨水浇在上面又流下来,就好像在淌血似的。娉婷忽然尖叫起来:“啊——有贼呀——”

家人被惊动了,护院匆匆地跑过来,大呼小叫着:“贼在哪儿?贼在哪儿?”

那男子一牵女子的手,叫道:“不好,快跑!”两人拉开小花园的门栓便往墙根儿处去,无奈女子一双小脚跑不快,还在墙根处已被护院追上了,那男人并不回身,仍然让女子踩着他的肩头快快翻墙,嘴里不住催着:“你先走,别管我!”

各院的灯纷纷亮了,丫环婆子的叫声缠成一团,连老葫芦也由丫环扶着颤微微地出来了,直问:“抓到贼了么?带来我看。”二少爷短衫一马当先,大声指挥着家丁:“给我打,重重地打,打完了再问话!”

男人已经倒在地上,却还合身扑过来护在女子身上,叫:“不关她的事,是我……”恍惚有人惊叫:“是大少爷!”短衫更不打话,抢过棒子来迎头一棒,正正击在那男人的额上,顿时血流披面。那男人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缓缓倒了下去,眼神痛楚焦虑,分明还在为女子的安危担心,无声的口型,好像还在说:“快走!”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人群无声地散开一个半圆,连拉扯女子的人也都松了手,女子披头散发直扑过来,宛若一道闪电撕破夜空,蓦然间,发出撕心裂腑的一声惨呼:“长——衫——”

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六姨娘,小蛇!

卢胡氏奇怪地并没有对小蛇的出逃给予应有的惩罚,只淡淡地说关起来等老爷回来再说。

也许,是因为大少爷长衫的死,使所有其他的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吧?

短衫也再没有在晨请安上出现过。原先坐镇紫檀雕花椅子是为了落实自己的当家人身份,现在,用不着了。长衫已死,他如今是卢家唯一的儿子,卢家的财产不给他,又给谁呢?

慧慈哭得几乎断气,天天坐在小蛇的院门口拍腿指天地大骂,一口咬定是小蛇带坏了她的儿子,说枉我对你这么好,怎么就没看出你是条深藏不露的狐狸精呢?我日防夜防,独独没有防过你这个貌似单纯的小妖精,你表面上装贤良老实,骨子里比婊子还婊子!

开口“婊子”闭口“婊子”的,就惹恼了一个人——五姨娘凤琴,她嘴里不好说,腿上却做出了反应,天天得闲儿就往六院里跑,说是去看看六姨娘,防止畏罪自杀。

老葫芦睁一只眼闭一眼只做看不见,实际上也是害怕小蛇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到时候不好跟老爷交代。就算她再该死,也是老爷的人,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是由老爷自己来断的好。卢氏再霸道,可还不敢草菅人命。不过那个在乱中喊了一声“大少爷”的家丁,还是被卢胡氏捏个错儿给打发了,也没太难为他,说毕竟在卢府孝敬了这么多年,便有错也不能太苛待了老人,赏了好些银钱。

逃亡

(二) 下雨的日子(2)

偌大的卢府,蓦然间安静下来,明明来来往往地走动着几十口人,听着却只像没什么人似的,连小花园也因为死了大少爷,迅速地荒芜起来。那夜在打斗中被踩倒的花花草草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周围几尺方圆的地方都荒倒了一片,从旁边走过,依稀还能闻到一股血腥味。而且三天两头地,就撒满了纸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随风飘着,挂在树杈上,看着十分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