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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12)

平儿听他说出这件机密事来,且又故意纠缠不清,意在挑唆凤姐嫌隙自己,不禁又惊又怕,又气又急,忙道:“二爷何苦冤我?我上那里知道你的那些事呢。”凤姐正无处出气,听了这句,不由分说抓过平儿来,劈头盖面便打了两巴掌,又拧着脸问道:“原来是你这个小娼妇跟他们通统一气,都只恨不得我死。平日里那些小心仔细敢情都是装出来哄我的,既如此,何不拿了毒药来我吃,好洗净你的眼睛。”

平儿气苦不过,又无可分证,既被贾琏挤兑,又遭凤姐揉搓,忽见秋桐站在一旁歪着嘴冷笑,不禁想起那夜在窗外听见两人的言语来,贾琏何尝将自己放在心上,如今连凤姐也猜忌于己,真正世界之大,更无容身之地,一时万念俱灰,许多恨怨委屈之事悉上心头,遂将心一横,哭道:“你们呕气,何必拿我做磨心,我索性死了,好叫你们省心。”说罢,挣开凤姐之手,回转身便向照壁一头撞去,顿时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众人见闹出人命来,都大惊叫喊,慌乱不迭。凤姐到这时悔之不及,流下泪来,贾琏也连声儿叫请大夫,秋桐见闹得大了,早躲进门里去。丰儿、红玉都守着乱叫乱哭。

一时大夫来到,敷药包扎,把脉观色,幸喜伤势虽重,并无性命之碍,遂开了方子,命照方煎药,又叮嘱小心将养,勿使再气恼劳动云云。贾母处早听到动静,亦遣人来问询,凤姐哪敢再闹,忙用言语敷衍支吾过去。贾琏见凤姐不再追究,乐得消停,两人闹了这一回,如今都有些悔将上来,遂不复将前事提起,仍如常相处。正是:

萍因水聚原不幸,花被风折更可怜。

☆、第四回 赖奴提亲龄官惊梦 北王问字贾母伤心

上回说尤氏侍候了午饭欲走时,贾母却又叫住,说有件事要与他商议。尤氏只得转身进来,贾母说了一回闲话,直待李嬷嬷去了,方向尤氏道:“前些时我与赖嬷嬷斗牌,说起他曾孙女儿择嫁的事,我想着那女孩儿也是常见过的,倒没有那缩手缩脚的小家子腔调儿,也还知进退,识大体,又知书认字,若论模样儿端正,性情温顺,多少大家闺女也不及他。小小年纪,又更能当家主事,心里最有计较的,因此那差不多的门第儿,他母亲还不肯给,说是宁可留在府里给自己多个臂膀。我想着蔷哥儿年纪也不小了,一直想要与他寻一门好亲,看了多少人家都不中,倒是这赖家的女孩儿也还年貌相当。虽说是奴才出身,两家也有四五辈子的交情,且他老子现正做着州官儿,闻说开了春还要再升呢,总算不辱没。一直想着要跟你们说,只因节下忙乱,便未及说起。我想蔷小子没父没母,自小依附珍哥儿长大,他这婚姻大事自然也是你们替他作主。如今蓉哥儿媳妇都娶下两房了,蔷哥儿二十好几,也早该成家了。我的意思,你家去时就说我的话,问问愿不愿意。咱们这头自己说定了,再找保媒的去,料想他们那边断没有不应的理。”尤氏陪笑道:“老太太看中的必是好的,只是蔷儿虽然自幼在府里长大,如今也搬出去好几年了。他叔叔每每也说要与他早日寻门亲事,成了家,好当家主户的,相看了这几年,只没合适的。既是老太太相中了,自然是好的,我这便回去同他说。”

回来宁府,丹墀前停了轿,银蝶先放下猫儿来,那猫“咪呜”一声,早蹿了进去。台矶上原有许多家人围坐在那里闲磕打牙,见尤氏回来,都忙回避了出去,小厮垂手站立,里边早层层打起帘子来,偕鸾、佩凤等众姬妾率着家人媳妇迎了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脸上好不喜色!”尤氏也笑着,问明贾珍在家养肩未出,同几个亲系子侄叫了唱曲儿的在前边凝曦轩里喝酒取乐。遂命丫鬟请了来,将贾母欲为赖家女儿作媒,聘与贾蔷为妻的话说了一遍。

贾珍笑道:“这亏老太太想得起来。说来倒也合适,赖尚荣也与我谈得来,时常吃酒听戏,他的口吻抱负不小,这官儿想来必还有得做呢,况且他家又富,说句自贬的话,虽是面子上不如,里子未必不比咱们。彼此知根知底,总比外头寻的强。况且又是老太太作主,难道驳回的不成?如此又了却一宗心事,又投了老太太的好,岂有不愿意的?你就该当即答应下来才是。”尤氏笑道:“这样大事,我要自己作主,你又说我不与你商量了。况且也要听听蔷哥儿自己的意思。”贾珍道:“他能有什么主张?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既没了父母,我就代他做了这个主。”不问皂白,当即命小丫鬟叫了贾蔷来,当面告诉:“老太太作主,要替你聘下赖管家的孙女儿为妻。我想着你也二十好几了,早说要替你留意一门亲事,看了这些年,也未相准,这倒是老太太的心眼清,如今便请你琏二婶子做个现成的媒人,再请薛姨太太做保山。你二人成了婚,愿意还住在原来房子也可,愿意搬进府里来同住也可,都随你的意。这两日便着人与你收拾房子,打点家俱。眼看就是成家立户的人了,再不可像从前那般慌头慌脑,着三不着两的了。”

贾蔷听了,如雷轰顶,三魂不见了两魄,又不敢实情告诉,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低着头退出,也不与贾蓉等辞行,径自出府来,并不回去贾珍替自己置办的那所大宅,却转过两三条街,来在深巷里桃杏掩映编花为篱的一处四合院落,大门虚掩着,左首一株大银杏树,约有合抱,高过屋檐,遮着一座如意云纹围护的福字青石照壁。推门进来,院中杂莳花草,搭着葡萄架子,架下安着石几、春凳等物,十分清幽雅静。小丫头正在井边摇辘轱打水,看见贾蔷进来,不上来接着,反转身往屋里跑着嚷道:“好了好了,二爷来了。”

便见屋里有个婆子忙忙的迎出来,拍手叫道:“二爷可算来了,姑娘昨晚上念叨二爷,一夜不曾安睡,早起便吐了几口血,我们这里正抓瞎呢。”贾蔷惊道:“怎么不请大夫去?”一行说,一行便踏步进来,果见龄官披着头发,穿着杨妃色燕子穿柳丝绉纱夹袄,蜜色地子圆绿荷叶落蜻蜓的绉纱裤子,伏在炕沿儿上喘一回又咳一回,听见他进来,一边回脸来看,欲说话又说不出来,两行泪直逼出来,那种凄苦难言的形状,格外可怜可疼。贾蔷忙上前扶住,一边与他揉背,一边叹道:“只两日不来,怎么忽然病的这般重了?这若是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处呢?”说着,也流下泪来。

龄官倚在贾蔷身上,大嗽一回,仰面躺倒,又喘了半晌,方匀停了,问道:“你不是说今儿在府里坐席么?怎么这会子来了?”贾蔷哪敢说出贾珍提亲之事来,只含糊应道:“不过是常来常往的那几个人,究竟没什么可说的,又记挂着你,想着两三日不来,也不知好些没有,所以略应酬一回,抽空便出来了。”龄官点点头,叹道:“多谢你想着。我这病,眼见是好不了了,只指望活着一天,能一天与你做伴,但得你看着我咽了这口气,随你再怎么乐去,我便都不问了。”贾蔷听了,触动心事,那眼泪更是直流下来。龄官见他这样,又觉不忍,推他道:“我刚好了些,你不说劝我,倒反装腔作势的来怄我,难道必定要我再哭上一场,吐尽了血,才肯罢休么?”

贾蔷这方收了泪,勉强笑道:“你随便说句话,都这样刺人的心,倒怪我装腔作势的。自打上回那大夫来瞧过,不是说比别的大夫都好,照方子煎药,吃了也平服些,怎的又忽然加重起来?”龄官道:“怪不得大夫,是我昨晚无故做了一梦,醒了,再睡不着,因起来院中走了一个更次,才又重新睡下,早起便咳起来。”

贾蔷跺足叹道:“二月天气,日间虽暖些,夜里却还和冬月一样的,怎的这样不知保养?”因命婆子取百花膏来服。婆子说:“大夫叮嘱,这个要在饭后细嚼,用生姜汤送下,噙化最好。小姐早起到现在未进饮食,吃这丸药,只怕伤胃。”贾蔷无奈,只得命他照上回的方子去抓药,煎益气补肺汤来,又命熬粥。待婆子去了,方细问龄官昨夜做了何梦。龄官道:“既然是梦,自然做不得准的,又说他做什么。”反问他,“那年梨花树下说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么?”贾蔷道:“怎么不记得?一百年还记得。你若忘了,我再说一遍与你听。”龄官脸上泛起红晕,叹道:“你记得便好,何必又说?你不听人家说:大凡起誓,平白不要提起,提的遭数儿多了,反不灵。”